宫门外,百里宸已经足足等候了一个时辰,两侧守卫手执兵器,目光防备,时不时地会向他投来不无敌意的打量。他脸上保持着谦卑客套的笑容,假作不解其中深意。
天楚国新君继位,励精图治,对旧制大肆整改,短短几年,就使得天楚国成为这片大陆上第二富庶的国家,甚至势头不减,隐隐有超过大凉国的势头。
大凉国因此对天楚国心生防备,两国关系一下子微妙起来,稍不留意,就可能爆发战事。
倘若大凉国以礼相待,他便是客,兵戎相见,他便是囚,是福是祸,皆在大凉国一念之间。
又过了一刻,终于有一太监出来迎接。
“百里大人,皇上命奴才请大人去内殿一叙。”
“有劳公公。”
“实在抱歉,百里大人,皇上近来正在为轩王的事情烦恼,今日轩王又惹出祸端,皇上处置不及,这才怠慢了大人。”
“皇上的事,自然是要紧的。”百里宸答话之时,悄悄地将四周景色收入眼底。
只见那一个个过往宫人低眉顺眼,战战兢兢,眼前的太监额上甚至还带着一层薄汗。
方才已经进了花园,此刻两旁绿树成荫,凉风习习。
偏殿门口,百里宸被留下等候。
眼前的宫殿辉煌肃穆,琉璃瓦下朱漆门,黑色金丝楠木匾,两侧飞龙皆一身黄金鳞片,样子活灵活现,直指长空,大有一飞冲天之势,更让人啧啧称奇的是,那龙头上面,居然还镶嵌着许多不知名的奇珍异宝,五色缤纷,绚丽夺目,比那天上的太阳,还要耀眼几分!
天楚国中,何曾有这等气派。
“爱卿,你看那大凉国沃野千里,四方富庶,倘若成为天楚国的土地,岂不快哉!”
那人曾如是说。
他沉默,大凉国国君雄才大略,在短短十数年间就让大凉国崛起,稳定,称霸,镇压四方,甚至大有一统之势,四方诸国皆惶惶不安,纷纷向大凉国称臣以求生存。
天楚国,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他只当那是年少轻狂,却不曾想自己的心思已经被看了个透彻。
“爱卿。”他脸上透着志在必得的笑容,“月满则亏。”
不消一刻,太监去而复返。
“百里大人,请。”
“有劳公公。”
“天楚国百里宸,参见陛下。”
“百里大人此次前来,有何贵干?”
“启禀陛下,我天楚国长公主皇甫灵钰,于数月前失踪,有侍卫传来消息,说曾在两国边境看见过公主的身影,因此皇上疑心公主来到了大凉国,特意派臣下过来寻找。”
头顶传来一阵冷笑,“难不成你家国君以为,朕会克扣了你们公主不成?”
“微臣不敢!”百里宸再三叩首,身子微微颤抖。
“原本不欲叨扰陛下,只是我国国君继位不久,诸事繁忙,又遇长公主失踪,更是分身乏术,找了月余,也未见结果,身为臣子,理应为国君排忧解难,百里宸这才斗胆向我国国君谨言,来此请求陛下帮助。”
“朕看皇甫初那个小娃娃能耐大得很,哪里用得着朕的帮忙?”
“陛下言重,我国君年纪尚浅,若要做得五分事,必得使出十分力,如今单单保得天楚国百姓安居,就已经殚精竭虑了,公主之事,实在是有心无力,还望陛下垂怜。”
百里宸压下那人交代过的说辞,欲先周旋一番,不料话音一落,头顶的语气陡然一变,连带着周边的空气都凝结成了一阵冰霜。
“皇甫初,当真是这么想的?”
百里宸并未抬头,却觉得头顶的视线尤为灼人,如同芒刺在背一番,余光瞥见之处,只见传话的太监抬手拭汗。
“并非如此。”百里宸急忙补救。
“哦?”对方语气似乎缓和了一些,百里宸更悔自己刚才自作主张,赶忙将那人说过的话一一交代。
“我天楚国君有一言带与陛下,‘后生不才,愿取而代之。’”
话一说完,只听得旁边的太监抽了一口气,而头顶,是良久的沉默。
百里宸只觉得耳畔万千雷鸣,惊心动魄,似一把钢刀悬在头顶,将落不落。百里宸闭上眼睛,视死如归。
半晌之后,上面突然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
“哈哈哈哈!好一个取而代之!”
对方似乎起身来到近前,百里宸抬头,只见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一脸沟壑,面上一分若有若无的笑意。
“平身。”
“多谢陛下。”
“公主的事情,朕会安排人帮忙寻找,倒是百里大人你,一路前来舟车劳顿,张贤德,去安排一处宫殿与百里大人住下。”
“多谢陛下厚爱。”百里宸躬身谢恩,心中凉了一片。
百里宸出了偏殿,临走的时候隐约听见后面一声冷笑。
“自作聪明!”
百里宸被安排进一处远离喧嚣的所在,院落名为月影阁,垣墙内外都是翠竹环绕,绿意盎然,微风拂过之处,杀机重重。
大凉国皇帝生性多疑谨慎,又怎么会听信他的一面之词?只是他这趟当真是独自前来,于半月之前从天楚国出发,孤身一人越过边境,经历重重盘查,又以外臣身份正大光明来到宫中,论他如何调查,也不会有任何蛛丝马迹。
接下来的几天平静如水。
百里宸每日清晨去皇帝那里请安问候,打探消息,问得皇帝失了耐心,话里话外暗示他在院落中等候,不可再去打扰。
百里宸假作不知,回到月影阁。
院子里,小太监正修剪花枝。
见百里宸回来,小太监的手一顿,犹豫过后,凑上前来行礼。
“百里大人。”
“嗯。”百里宸欲回房间,却被小太监叫住,“大人,听奴才一句劝,这两天不要去皇上那里触霉头了。”
“怎么说?”
小太监环顾四周,凑上前来压低声音,“这两天皇上正跟轩王闹别扭,脾气不好,你这见天的过去烦他,当心皇上迁怒。”
“轩王?”百里宸笑道:“那不是好几天前的事了么?”
小太监摇头叹息,“皇上和轩王之间的矛盾,可不是一天两天的。”
见百里宸眸中神色淡然,显然兴趣不大,小太监只觉得心急火燎,这位祖宗虽是天楚国的重臣,竟一点眼色都没有,完全不会审时度势,要是这两天惹了皇上震怒,发落了他不要紧,恐怕连这月影阁伺候的下人也都跟着陪葬。
“这轩王原本性子就跳脱,不愿意受规矩束缚,早些年整日里游山玩水,不务正业,但与皇上的关系还算融洽,偏偏前几年娶了一位痴傻的王妃,从此与皇上有了隔阂,几年下来,轩王已经是皇上的眼中钉了。前几日轩王与几个皇子饮酒,酒后失态调戏了赵王妃,赵王妃不堪受辱想要悬梁自尽,好容易才救下来的,赵王不甘心就去皇上那里告了轩王,大人,您说您来得多不巧。快快听奴才一句劝,这两天只安心在月影阁待着吧。”
百里宸心下思索,这太监所言,与来时听到的一般无二,早听说大凉国皇室兄弟不合,父子相互猜疑,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我记下了。”
自那天起,这个太监再没有出现过。
百里宸好似无事一般,仍旧每日去拜见,却在某一天被拦在门外。
“皇上今日不见客,大人请回吧。”
殿门紧闭,里面隐隐约约传来妇人的啜泣之声,百里宸冲着守门太监道了谢,原路折回。
接下来的几日,百里宸都不曾见到独孤骏逸,底下的人都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守口如瓶,竟连流言也听不到一句。后来还是张贤德耐不住他日日过去打扰,忍不住道出了实情。
原来那日独孤骏逸自轩王府回来之后,便急火攻心,一个倒仰昏了过去,太医们轮流守了两天两夜,才把人救回来。如今龙体欠安,自然顾不上他这个外臣。
“百里大人,不是奴才不给您通报,只是现在……实在不是时候,您好歹行行好,等皇上身体好些了再来吧。”张贤德已被百里宸磨得没了脾气,只得好言好语相劝。
百里宸一脸歉意,“我也是迫不得已,来时国君给了期限,若再寻不得公主回去,恐怕就要我提头去见了,还望公公通融通融。”
双方僵持不下,突然里面传来独孤骏逸沙哑的声音,“进来吧。”
“百里宸参见皇上。”
“平身。”独孤骏逸声音苍老无比,一眼看过去,只觉眼前是个耄耋老人,哪里还有半点王者气魄?粗重的呼吸声一起一伏,只充斥得房间里死气沉沉。
“贸然打扰,还望皇上恕罪,微臣寻人心切,蒙陛下恩典,已经有了一些长公主的消息,如今微臣也不好在宫中享乐,还得出去寻找才好。”
“既然如此,那朕,就不多留百里大人了……张贤德,送百里大人出宫。”独孤骏逸一句三歇,终于断断续续地把话说完,而后就闭上了眼睛,显然已经疲惫至极。
百里宸出了宫门,按照张贤德的指引寻找一番,一无所获。
大凉国幅员辽阔,人员往来众多,要找一个人谈何容易,就算是独孤骏逸最得力的侍卫,也是海底捞针,有心无力。
“天楚国与大凉国关系并不友好,想必独孤骏逸也不会太过尽心尽力。”那人说着,将一把鱼饵撒进池塘,里面的金鱼便争先恐后地过来夺食。
百里宸垂手立在一旁,见他脸上的笑容竟透着三分邪气,卑鄙却坦荡,透着一种致命的诱惑,引人飞蛾扑火,虽死不悔。
当天晚上,客栈中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来人轻车熟路地挑亮油灯,在百里宸警觉的目光中坐下,扯下面罩,便露出一张精致白皙的面容,一双桃花眼尤其勾人。
“既然来了,怎么也不来府上小住几日?若不是底下的人透了口风,恐怕你我就要就此错过了。”
百里宸看清了容貌,放下防备,叹道:“现在两国关系紧张,我这身份,不管用什么借口上门拜访,都只会带来麻烦罢了,如今王爷你已经是麻烦缠身,我又怎好过去打扰?”
说着,百里宸来到近前,倒了一杯茶水递过去。
“王爷来得不巧,夜已深,茶都凉了。”
两人相对而坐,这一见,当真是一场难得的久别重逢。
旁人只知道独孤颜是大凉国的轩王,却极少有人知道,旧时大凉国还与四方诸国交好,每年举办的国宴上,总有那么三个年少老成的少年聚在一起谈诗作赋,把酒言欢。
百里宸与还是太子的皇甫初送别了独孤颜,忍不住感慨。
“独孤颜那么聪明,偏偏是别国的皇子,唉,可惜啊可惜……”
皇甫初但笑不语。
如今自大凉国称霸已是数年之久,歌舞升平的国宴变成了四方来朝,百里宸许久不见独孤颜,没想到再见竟是这样的场面。
“王爷深夜前来,该不会是专程来喝凉茶的吧?”
“自然。”独孤颜修长手指摩挲着杯子上的纹路,单刀直入的做派像极了独孤骏逸,“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王爷何意?”
“天楚国长公主失踪,不派侍卫来找,却派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作何解释?”
“两国关系紧张,陛下特意派我前来,只是怕节外生枝。”
“那又何故连一个书童都没有?”
百里宸一愣。
独孤颜浅笑:“身为天楚国重臣,不好好为国君排忧解难,却只身前往他国,寻找皇室公主,皇甫初是觉得凭你的本事,能日行千里,还是能在公主遇到危难之时出手相助?”
“这……”
“如此刻意。更像是示弱一般,你先行一步去皇宫,就是为了打消父皇的疑虑,在那之后,还有什么计划?你最好一一交代清楚,否则本王作为大凉国的皇子,是不会放过你的。”
独孤颜语气几分玩笑,几分调侃,毫无质问之意,却让百里宸的一颗心悬了起来。
皇室里浸染多年的人,又有哪个能保持最初的干净和澄澈?他们之间那点情谊,又岂能抵得过时间和家国之间的隔阂?
“轩王聪颖。”
百里宸想起那人的交代,心一横,起身来到房间中央,“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连扣三首。
“天楚国臣子百里宸,受我国君之命,请求王爷护佑我天楚国,我王愿许城池十五座,黄金千两,永世荣华。”
话音一落,沉默良久。
大凉国皇子独孤颜,文韬武略无一不精,且对天下形势相当敏锐,着实是个难得的人才。只是他身为皇子,为人洒脱不愿被规矩束缚,外人常常只把他当成一个无用的绣花枕头。
他的父皇如此,兄弟如此,大凉国朝中众臣如此,各国皇室皆如此,唯有当初那两个与独孤颜交好的少年,能知他胸中沟壑。
如今那两个少年一个身为臣子,一个登基称帝,当初的那点欣赏也在皇室错综复杂的磨砺中变了味道。
那人野心勃勃,入了他眼的人,都要为他所用。
所以他唤来了自己最信任的臣子。
“只需把话带给他,朕相信,他会做出正确的选择。”他逗弄着笼中的金丝雀,甚至不曾回头,“病树作土,万木逢春,独孤骏逸已经老了,就算你有些破绽,他也不会看出来的,放眼整个大凉国,也只有独孤颜会有所怀疑,但他的话,已经不会有人相信了。”
他就是这样,总能云淡风轻地说出最残忍的话,而他深知自己没法拒绝,于公于私,他都应该倾尽全力,助他成就霸业,因为他是他的君,他是他的臣。
君君臣臣,君君臣臣。
他听见头顶一声长叹。
“我带了酒来,喝几杯吧。”
独孤颜提起地上的酒坛,打开,就是浓香四溢,沁入肺腑。
不知为何,百里宸反而松了口气,起身落座,不言不语,二人相对埋头苦饮。
酒过三巡,两人已是醉眼朦胧。
“大凉国不比你们天楚国温润,你独自前来,吃了不少苦头吧?”
“奉命行事罢了。”
“你是皇甫初最钟爱的臣子,他居然也舍得让你独自赴险,果然帝王最无情。”明明笑中带着调侃,百里宸却从里面看出了一种透彻。
独孤颜太过聪明,他在他面前,倒好像个小丑一般。
百里宸忍不住自嘲:“没用的人,不配留在他身边。”
“是么,如今,本王也已经无用了。”
百里宸猛然抬头。
“回去告诉皇甫初,我已经不是大凉国的王爷了。”独孤颜苦笑。
“前几日父皇亲自到了轩王府,已将我贬为庶民。”
原来如此,怪不得那日独孤骏逸回到皇宫,便一病不起,这所谓的父子情分,终究是被皇室之间的肮脏事消磨没了吗?
“我听说了……赵王的事。”
“呵。”独孤颜脸色嘲讽,酒杯重重砸到桌子上,震得酒水四溢。
“兄弟一场,没想到他居然能使出如此下作的手段,父皇与兄弟没一个人相信我,还真是墙倒众人推!不过他们既信了,那我便是做了,左不过已经白白担了虚名!”
独孤颜兀自端起酒坛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其中半数由酒坛中洒落,打湿了衣襟,他又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眼见着独孤颜脸上已是湿漉漉一片,分不清是酒还是泪,百里宸终究是狠不下心来再劝说什么。
作为臣子,他百里宸不辱使命,已经将话带到,但作为朋友,他还想说些什么,只是胸中千言万语,终究是化作一声长叹。
他已经不配了。
“来到天楚国,你还是王爷。”
“可我始终是大凉国的人。”
独孤颜身上已是一阵酒气,唯有这句话说得无比坚定,百里宸知道,若是单凭他三言两语就能让独孤颜妥协,那就不是他独孤颜了。
私心来讲,百里宸不希望独孤颜答应,这样他们之间还尚有一点情谊可言。
可是,偏偏那人不需要情谊,他需要的,只是对他有用的人。
“皇甫初,还当我是朋友吧?”
“自然……”百里宸垂眸。
“如此便好,有机会我会去天楚国拜会。天快亮了,我要回去了,再晚些玉儿见不到我,怕是又该哭闹了。”
玉儿,正是众人口中的轩王妃,百里宸看见,他在提起这个名字的时候,眼里闪烁着别样的光彩。
独孤颜到底没有再提刚才的话,但他这一说,答案再明显不过。
“我会带着玉儿去各国游历,有缘的话我们还会相见的,你且保重。”
“保重。”
看见独孤颜离开的背影,百里宸面上的笑意消失。
世间万事万物,往往难尽人意,越求安稳越不得安稳,越求自由越不得自由,越求富贵越不得富贵。
孜孜以求,求而不得,退而求其次,才是人生常态。
“只要人还有七情六欲,就会为人所用,所以要做人上人,就当无情无义。”他曾经满面春风地说完这句话,转眼就亲自送自己的亲生姐姐上了去大凉国的马车。
玉儿,钰儿。
谁能想到,一场谋划,自数年前,他对独孤颜产生欣赏的时候已经悄然滋生。
大凉国皇帝因皇子忤逆其意另娶他人而与之产生隔阂,二人相互较量,明争暗斗,皇帝更是派了精英侍卫去打探那女子的消息,却不想几年下来一无所获,唯有父子之间的裂痕愈加严重,不可弥合,最后因皇子兄弟矛盾,父子反目成仇。
一场斗争,两败俱伤,皇室之间的事情,再荒唐也似乎没有什么不妥。
自然也不会有人怀疑,为什么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会有外臣觐见。
独孤颜,天下之大,总有他的容身之处,只是这大凉国,他再回不来了。曾经被废的皇子,放眼四方诸国,唯有天楚国会为他永远敞开国门,君主更会兄弟相称,以礼相待。
“爱卿,这池里的鱼儿都聪明得紧,知道避开危险,你放钓钩下去,和撒一把鱼饵,哪个更得鱼儿欢心?”
他笑得一脸狡黠,把一池的鱼儿戏耍得团团转,那鱼看起来欢欣雀跃,却不知自己已是池中之物。
对于那人来说,他是鱼,也是饵,独孤骏逸也好,独孤颜也好,大凉国也好,都将是他的池中之物。
百里宸叹了口气,刚刚的酒,真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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