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太婆静静的望着远方的荷塘,像一棵枯槁了数十年的老树。
自从我来到这个村子,太婆就天天如此,每天天不亮就早早起来到村口站着,晚上一直到我来叫她回去吃饭,才任由我把她领回家去。村子里的人,好像都习惯了似的,对此不闻不问的。太婆每天就出神的望着村口东边的那处荷塘,与其说是她是站着向那边看,不如说是在守望着什么。究竟是什么?
“囡囡啊,来叫你太婆回去啊。”干枯沙哑的声音从路旁传来,是二爷,村里为数不多的健谈的长辈。可即使他身体强健,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声音仍旧像刚刚苏醒的千年干尸。
“嗯”我应了一声。
“你太婆啊,这人都老糊涂了十年了。都土埋脖子的人了,这辈子还真是受难啊。”二爷坐在路边抽了两口烟袋,把旱烟在石台子上磕了磕,瞅着村口荷塘的方向悠悠的吐了吐烟丝。
我走上前去,拉了太婆的小臂,她的胳膊干枯支离的皮包着骨头。轻轻拢着太婆的肩,我们慢慢的往家的方向走去,太婆裹了足的小脚扭曲蜷缩在巴掌大小的白布绣鞋里,走起路来,一晃一摆。经过二爷时,他磕着烟袋,猛然剧烈的咳嗽起来,痛苦的仿佛肺叶在体内撕心裂肺的燃烧着。二爷也老了。
太婆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着了,她转了从刚刚就一直死死盯着前方的眼珠,显出一些黑色的部分朝向我,压低声音目光烁动着:“我告诉你哦,荷塘里有…妖!”
太婆混沌一片的眼球里,好像突然从眼底射出光来。
我知道,太婆是老年痴呆。来这之前听妈妈说,她是因为受的刺激太大得了失心疯。我问妈妈原因是什么,妈妈只是一个劲的说着“晦气,晦气”朝地下“呸呸”的吐口水,还告诫我,散心最好也别去那个地方。但妈妈最终拗不过我。
我嗤笑太婆,向后扭过头去,用眼的余光瞥瞥远方的荷塘。那片塘静静的蜷缩在远处,像枯萎的大叶菊花冠,扑扑簌簌的悬浮在忽明忽暗的半空中。
【二】
等到太婆睡下,整个破败的村落都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我睡不着,便到外面走走,天空好像落下了灰扑扑的东西,即使黑黢黢看不见,但落在肌肤上依旧可以感到,落霜了。其实,与其说是霜倒让我想起了滇南的“瘴雾”同样的腐朽气息。
“囡囡,还不睡啊,也就你这个外乡人睡的晚哩。到二爷这坐。”猩红的亮点在路边忽闪,像极隐秘在黑暗中的兽的瞳仁。
我走过去,坐在石台子上,身旁的二爷还在“吧嗒,吧嗒”的抽着烟袋。“二爷,太婆为什么会成现在的样子?”
“囡囡啊,你想知道?”二爷抽着烟袋顿了顿。
“嗯。我记得我小时候来过一次,约莫是十年前吧,太婆还好好的呢。对了,我想起来了,她那时候还帮别人家看小孩子呢,那个小孩叫虎子吧,虎头虎脑的,印象可深咧。”
“唉,虎子啊,那个娃子可怜着啊!这一切都还得从虎子说起啊。”二爷放下烟袋说。“那时候啊你太婆,可不是吗?还是精神的很啊,也不像现在又疯又傻的。你太婆自嫁到这村来就命苦,好好的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美人,嫁过来没一年就成了寡妇。你太公病死的早,也没给你太婆留下个娃子,黄花大姑娘守了活寡。那时候起啊村里就有人说,你太婆克夫,晦气。她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就村里的另一个寡妇与她来往,那寡妇有个孩子叫虎子,经常找你太婆照顾,你太婆与那娃子比亲祖孙还亲啊。”二爷抽了口烟。
“可偏偏你太婆命苦,那孩子有一天,出去玩,失足掉进村口的荷塘,硬是没爬上来淹死了。虎子那娃还是我看着长大的呢,才到我大腿的位置高啊。到晚上大家才在荷塘里把虎子捞出来。造孽啊!你太婆看着虎子瞪大的不瞑目的眼睛,当场就昏迷不清了,醒来之后就患了疯怔时常不清醒,还絮絮叨叨说:‘那荷塘里,有妖!吞人!’村子里的人,都传是你太婆克星,能引出那荷塘的莲鬼,要不那娃子怎么会被不深的池水淹死。可是我不信,我年轻时走南闯北的,偏不信这邪!”二爷说完,深深的叹了口气,又剧烈的咳嗽起来,扯动全身般的。
我听罢久久的沉默着,良久,跟二爷到了别,起身回家去。
【三】
第二天,天亮。我远远的又看见,太婆单薄卷曲的轮廓,定定的朝着远处的荷塘的方向。
我会和妈妈怄气到这里来散心,是因为城市里的一切,令我感到厌烦。升学压力,老师压力,同学目光,无时无刻不悬在头顶,然后重重压下。和十年前,我离开乡村去往憧憬的城市截然不同的,多了厌烦。
二爷,健壮的老人,现在风烛残年的,严厉又慈祥。
十年前,太婆顽强乐观,十年后,她苍老糜腐。十年前,太婆是极少数的先进分子,从来不信鬼神索命之说。现在。痴傻的太婆对我说,那里有妖鬼!
而村子,还是一样的腐败,破旧,没落。似乎除了太婆,一切都没有变过。
太婆还在呆呆的望着远处的荷塘,我早已说过,其实这不如说,是一种守望。究竟望着什么东西?
对这我虽不得而知,但是我知道,太婆这十年的跨度早已远远停留在虎子淹死的那一年,那一天。望着荷塘和妖,度过今后的十年再十年。哦,不对!太婆早也已经老了,也没有再一个十年的时光,随着埋入黄土的灵柩所有的苦难都会结束。
所以,生命也终会屈服在时间摧枯拉朽的变化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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