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散文很容易,也很难。
说容易,是因为写散文没有任何束缚:题材可以包罗万象,任何事(包含景、物等)任何人,凡宇宙中有的都可以写,只要在某一点上能触动了你;写法可以灵活多变,记叙、描写、抒情、说明、议论,各种表达方式均可运用,写景、叙事、记人、状物、说理,各种写作类型都可尝试,只要你有一定的感悟。
说难,是因为写散文最容易写得平淡,平铺直叙,清汤寡水,流水账一篇;或是人云亦云,缺乏新意,你有我有全都有;或是浮在表面,一目了然,缺少应有的深度。
那么,怎样才能写出一篇较好的甚至是优秀的散文呢?我以为,最重要的是必须在生活当中抓住触动了你的那一点,认真思考,深入挖掘,调动一切合适的手段来传达出你对这一点的感悟。如果做到了这些,那么你就能写出起码是不错的散文了。
让我们先看一篇优秀散文,再体会这篇文章好在哪里。
乳 名
郭 炜
我出生在鄂东北的一个山村,父亲顺口给我起了个通俗易懂的乳名叫“春生”,意即春天里出生的。可当大人叫我的乳名时,往往直接呼为“春儿”。在“春儿、春儿”的呼唤声中我慢慢长大了。到了要上学的年龄时,父亲觉得该有个体面的学名才对,便为我取了个当时比较大众化、“革命”化的名字,这就是我现在一直使用的名字。取了学名后,同伴、同学都叫我的学名,可家里人还是“春儿、春儿”地叫得欢,特别是母亲叫得犹为响亮而频繁,当时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可不知为什么,随着年龄的增长,再听到家人唤我乳名时竟有些不舒服了,觉得特别别扭,好像有一种不被尊重的感觉。因此每当听到谁叫我乳名时,我就不应声或郑重其事地说:“请叫我学名好不好?”打这儿以后,就很少听到有人叫我乳名了,但母亲终究还是改不了,依旧喊着我的乳名。终于有一天,在听到母亲又一声“春儿”的呼唤后,我郑重地对她说:“妈妈,我有大名的,别叫我乳名好吗?”然后在妈妈惊愕的表情里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当我走出房门时,我发现母亲好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言不发。
很长一段时间里,母亲再没有叫我的乳名,但也没有呼我的大名,有事要喊我时就只是“哎”或“你”地叫着,而且表情极不自然呈现出左右为难的神态。我从母亲的表情中读懂母亲的不习惯,但又不愿放弃自己的自尊心。日子一天天过去,我考入省城一所大学,第一次要离开父母出远门读书了。不知咋的,母亲竟在短短的几天内学会了很有味地叫我的学名,而且同以前叫我乳名时一样顺口、熟练,我自然高兴。我当时根本不知道母亲的转变中有许多丰富的含意。
分别的那一天,父母亲执意要一齐送我去车站。一路上,父亲一直喋喋不休地叮三嘱四,母亲则一直沉默不语,神情显得有些黯然。我以为母亲替我担心,怕我照顾不好自己,于是大人似的笑笑,反过来抚慰他们:“放心吧,没事的,我已不是小孩子了。”火车开动的刹那,我从车窗探出头去,同父母亲挥手告别。此刻不言不语的母亲突然抬起了头,眼里有了泪花。她紧跑着,挥动着双手,脱口喊道:“记着写信回来,春儿。”我一愣,心里似乎被什么东西猛撞了一下,泪水夺眶而出。
大学毕业后,我放弃留在大城市的机会,回到了离家乡六七公里的小城工作。每逢节假日,我总少不了回乡里去看望父母亲。母亲已不再叫我的乳名而喊我学名了。可我发现母亲在喊我学名时极不自然,好像我们之间隔着一层什么东西。后来我在城里谈了女朋友,第一次带女朋友回家时,村里的人前来祝贺。我一边给大家分发糖果,一边忙不迭地说着“谢谢”。父母亲在厨房里忙着准备饭菜,当我发完糖果准备切西瓜时,才发现没刀,于是急忙喊道:“妈,把瓜刀拿来!”母亲一边递刀,一边叮咛:“春儿,小心点!”母亲当着我女朋友和乡亲们的面叫我的乳名,使我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我的脸顿时红到了耳根。
晚上,临睡觉时,我推开了母亲的房门,倚着门框,又一次对母亲说:“妈,我不是说过嘛,别叫我的乳名!”语气里已有了几分不耐烦。听我说完后,母亲的脸上立即呈现出一种复杂的表情,她看了走过来的父亲一眼,叹了口气:“对不起,郭炜。”此时我脸上火辣辣的,我分明听出我的名字在母亲口中变得十分生硬,似乎很拗口。我很后悔不该这样跟母亲说话,此后母亲一直没叫过我乳名。
母亲重病时,我正在外地出差。当我赶回家时,母亲只剩最后一口气。看见我回来,母亲眼睛突然一亮,一把抓住我的手,用最后一点力气说道:“春儿,让我最后叫你一声‘春儿’!”此刻我的泪水夺眶而出,我不知怎样来安慰和抚平母亲那颗受伤的心,只是失声恸哭:“妈,我永远是你的‘春儿’,你还是叫我‘春儿’吧……”母亲脸上露出了微笑,握着我的手渐渐松开,然后安详地闭上了双眼……
(原载《中华散文》2003年第5期)
每个人都有乳名。小孩子时,被人叫乳名没什么,长大后,被人再叫乳名就有点不舒服了。这大约是大家共有的心态。不过,大家对这种事都司空见惯了,想不到要用这一点来做文章。然而作者郭炜却想到了,并且还抓住这一点,挖掘得很深。
作者挖掘的不是一般人叫他乳名的不舒服,而是连母亲叫他乳名也不舒服了;作品通篇紧紧扣住母亲叫自己乳名与否的纠结,一波三折地展开叙述,在字里行间传达了无尽的母爱!
在母亲的眼里,儿子无论多大也是儿子,叫儿子乳名是多么亲切、又是多么顺畅自然的事!可是,儿子却觉得别扭了,还郑重其事地对母亲说:“我有大名的,别叫我乳名好吗?”妈妈听到这句话后,惊愕了。作者细心地捕捉到了母亲惊愕的表情,一句“好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言不发”的描写,就让读者体会到了妈妈的震惊和伤心。
“很长一段时间里,母亲再没有叫我的乳名,但也没有呼我的大名,有事要喊我时就只是‘哎’或‘你’地叫着,而且表情极不自然呈现出左右为难的神态。”叫儿子大名,不习惯不说,还使人觉得生分;叫乳名吧,儿子又不高兴;母亲只能“左右为难”地避而不叫了。然而,当“我”要去读大学时,“母亲竟在短短的几天内学会了很有味地叫我的学名,而且同以前叫我乳名时一样顺口、熟练”。
这里的一个转折非常自然地把我们带入了思考:母亲突然的转变中有什么丰富的含意?是因为儿子上大学了,是真正的大人了?是文化人了,比母亲高一个层次了?这种转变是对儿子的尊重还是母亲的高兴或无奈?
接下来,在儿子即将离开的那一刻,母亲“脱口喊道:‘记着写信回来,春儿。’”这“脱口喊道”的母亲才是真实的母亲,才是内心深处的母亲,因为亲情毕竟要比理智来得更强烈。这一刻,“我”也“一愣,心里似乎被什么东西猛撞了一下,泪水夺眶而出。”被什么撞了一下?是亲情,是母爱!这时夺眶而出的泪水,是对亲情、对母爱的理解,是对自己莽撞行为的悔恨!因为此时此刻从母亲嘴里叫出的乳名,传达出的是别人无法替代的亲情!
从母亲极不自然的转变到这时脱口而出的乳名,这种人物情感的波折和文章节奏的起伏就已经深深地打动读者了。不过,文章还没完,作者还要继续挖掘。
后来,母亲一直喊“我”学名,但是“极不自然,好像我们之间隔着一层什么东西”。这层东西大约是生分,是勉强,因为叫儿子毕竟还是叫乳名自然顺口,而且亲切。
接下来文章再生波澜,在儿子要切西瓜招待女朋友,母亲递给儿子瓜刀时,出于对儿子爱护的本能,母亲又不自觉地叫出了乳名;但“我”却因为有女朋友在旁边,觉得“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就背后又一次对母亲说:“妈,我不是说过嘛,别叫我的乳名!”“我”的话里显示出的几分不耐烦,使母亲的脸上“立即呈现出一种复杂的表情”,她叹了口气,郑重地对儿子说:“对不起,郭炜。”
“我”分明听出了“我的名字在母亲口中变得十分生硬,似乎很拗口。”这一声“生硬、拗口”的“郭炜”显然是表明,儿子刚才的表现伤透了母亲的心了!而且,“郑重”一词的修饰表明了母亲非常在意儿子,在意儿子不让叫乳名的生分,在意儿子的不耐烦,更在意儿子是不是高兴。
但是,儿子毕竟是母亲的心头肉,是母亲最终的牵挂。母亲在临终时还是原谅了儿子,并且“用最后一点力气说道:‘春儿,让我最后叫你一声“春儿”!’”当“我”失声恸哭说:“妈,我永远是你的‘春儿’,你还是叫我‘春儿’吧……”母亲听后就“脸上露出了微笑,握着我的手渐渐松开,然后安详地闭上了双眼……”
什么才能真正安慰母亲?是亲情,是儿子承认自己永远是儿子,是儿子认可母亲叫乳名!文章到这里戛然而止,但是,对读者的冲击力却达到了高潮,读者会在此时产生心灵的震撼,并不由自主地流出感动的泪水。
这篇散文不仅独具慧眼,抓住了一个看似平常而实不平常的“点”来组织材料,并且精心安排结构,使文章波澜起伏,增强了阅读的吸引力;而且作者还深入挖掘,表现了一个令人深思的主题:子女应该从各方面了解母亲,理解母爱的各种不同表现形式,千万不要让母亲伤心。因为即使是叫子女乳名这样一件小事,也能传达出无尽的母爱,而理解母亲,就是对各种形式母爱的最好报答。
还有一点值得注意的是,文章也写到了父亲。此文要着重表达的是母爱,写父亲不能喧宾夺主,所以对父亲着墨不多,仅寥寥几笔。但是这寥寥几笔却十分有效地衬托了母亲细腻的内心,与粗犷的父爱形成对照,更强烈地表现了主题。
网友评论
“左右为难”地避而不叫了。这句是不是掉下来了,老师?
看了老师例举写母子情深的散文,不由得想起了慈禧太后写给她母亲的祝寿诗:
世间爹妈情最真,泪血溶入儿女身。
殚竭心力终为子,可怜天下父母心!
为什么最后一句能广泛流传?就是因为这七个字精准地表达了天下父母无怨无悔地为子女付出、担忧着急的苦心不能被子女理解,甚至会被误会而令人同情和叹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