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我住房附近有一个榨油坊。那天下班路过门前,见老板正忙着榨菜油。望着狭窄的榨油房和满屋大大小小的原料口袋,以及眼前熟悉的画面,不由得又想起我父亲,想起陪伴父亲十六年的加工坊。
父亲从村会计退下来后,烧了半年木炭,给大哥二哥盖了新房后,为了我和弟弟多读书,为了改善家里生活条件,于一九八六年承包了村里的加工坊。记忆中,父亲刚承包过来的加工房破烂不堪,一下雨房顶便漏。父亲买砖添瓦,把房顶和墙壁修补一番,又东拼西凑钱买了一台新磨面的机械,才开始营业。
加工坊坐落在我们村里小街上,公路边。离家约三里多路,共有五件土怌房。大门是双开的木门。一进大门,是一间宽敞明亮的长方形房间,里面放着磨小麦的机械,轧面条的机械和拉棕叶的机械。紧挨厨房是炸漆油的机械,左边有两间寝室,右边是一间厨房和一间小间小柴火屋。
那年我读小学五年级。学校离加工坊很近,约十分钟就到。老师要求寄读,加工坊有地方住宿,父亲让我住在加工坊,一日三餐都在加工坊吃。有热水喝,与同学们相比,我感觉特别自豪和幸福。
那年父亲五十多岁,身体好,在加工坊加工小麦、轧面条、炸漆油,成天忙得不亦乐乎。半年后,父亲听说用棕叶编制棕床赚钱,便让四哥到宜昌那边学手艺。四哥学会手艺回家,把如何做棕床框架,以及编织棕床绳子所需要的设备,告诉会做木工活的三哥。聪明的三哥起早贪黑,个把月时间便把工具准备齐全了。可当地购买不到棕叶,父亲几经周折,终于打听到宜昌所管辖的一个小镇有棕叶出售。父亲怕耽误磨坊生意,和哥哥们在鸡叫一遍时起床,背着背篓,拿着手电筒,沿着崎岖的小路,步行三十多公里去购买棕叶。上午就把棕叶背回加工坊了,接着父亲又开始忙活。
棕床的框架都是用自已山上的木料,三哥做好了再送到加工坊。棕叶要用电机械拉碎成丝,再搓成绳子才能编织棕床。棕绳子必须由三个人来完成。那个年代,家家户户睡的都是木板子床,家里条件略好的村民,要是家里儿子结婚啥的,也舍得花钱购买棕床,所以棕床特别畅销。在我们那个地方,因为只有我们一家生产棕床,仅靠四哥和姐姐加工就忙不过来,父亲又请了三个员工帮忙。她们都住在加工坊附近,每天在加工坊吃一顿午饭。
学校放假,我多数时间都在加工坊帮忙。由于加工坊室内地方窄,又有川流不息的人找父亲加工小麦,所以在天晴的时候,我会和员工们把木制机械从厨房后门抬到加工坊外面的屋檐道子里搓棕绳子。我坐在椅子上双手交换摇木车,两个员工的手工活做得比我熟练,她们把棕叶夹在左边胳肢窝,一边往后退,一边随着手的速度从胳肢窝放出棕丝,双手不停地搓绳子,约三分钟,一根又细又长的棕绳子便大功告成。我一边摇木车一边教她们唱歌,不时便有咯咯笑声飘出去。要是下雨,我们就在屋内,分两个人一组编织棕床。我和姐姐一组,两个员工一组,我们一边编织棕床一边哼着歌曲儿。加工房磨面的机械声,我们的笑声,顾客的说话声,融合在一起,热闹非凡。在一旁忙碌的父亲,神清气爽,望着我们笑得那样开心,也忍不住抿嘴笑笑。
二
要是顾客白天送到加工坊的小麦没有加工完,他们又没时间等。父亲会当着顾客的面,把一袋袋小麦用秤称好,再一袋袋地贴上标签,又拿来算盘,当着顾客的面把账算好,打晚上给顾客加工。记不清有多少个夜晚,我和姐姐一觉瞌睡醒来,还听见机械嗡嗡响个不停。父亲依然站在灯光下,机械旁,躬着背把磨好的麦面从木盒子里一瓢一瓢地舀到口袋,又把第二道麦麸倒进机械里,连续磨好几遍,就这样一忙就是半夜,甚至通宵。还未睡到两小时,天亮又得起床开始忙第二天的活,趁大好晴天轧面条,用竹竿挑到加工坊门前干檐上晾晒,晒干后切扎成一捆一捆的,等待顾客购买。看着父亲白天忙,晚上还是忙,我特别心疼,便和姐姐商量,让父亲好好休息一个晚上,我们给顾客加工,但父亲总是说,我们是长身体的时候,不能熬夜。还担心我们会把顾客的麦面给弄洒了。在父亲心里,永远装的是别人。
那年,我读中专放寒假回家,赶上雨夹雪,寒风刺骨。父亲知道我回家,提着一袋子面粉从加工坊回家。进屋放下面粉,母亲找来毛巾给父亲拍打身上的雪花。我借着灯光打量父亲。他上身穿着一件蓝色外褂,外褂里是一件不太厚的军绿色绒衣,衣领有些湿透了。下身穿的是两条宽大、长短不一的蓝布裤,半截裤腿已结了凌冰,脚上的球鞋也是湿鹿鹿的。那一刻,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难过地对父亲说:“爹,这么冷的天,你咋只穿两条薄裤子呀,也买条毛线裤穿吧!”父亲一边拍打裤脚边的雪一边说:“不冷,走路热乎啊。”接着坐下,把冻僵的双手伸到火炉边烤。
由于父亲的双手冻麻木了,不晓得痛,加之烤火太近,不一会儿,我看见父亲低着头,眉头紧锁,双手紧紧抱在一起靠在胸前,不停地呻吟着,我看见泪水在父亲眼眶里打转……至今回忆父亲,我心里仍然隐隐作痛。我永远都忘不了,忘不了父亲在加工坊不分昼夜地劳作的情景。他一分一分地积攒下钱,供我和弟弟读书,供家里日常开支,可在寒冷的冬天,连一双手套也舍不得给自己。
父亲总是闲不住。想到每次回家拿菜耽误时间,他找附近的村民要了一块地种些青菜,还喂了一头猪。我从未见父亲坐下歇会儿,吃饭算是能休息,可有时候他刚端上碗还没吃上两口,顾客来了。待把顾客打发走,饭菜早已冰凉,他便匆匆扒下几口冷饭菜,接着忙活。父亲成天总有忙不完的活,像个螺陀不停地旋转着。
父亲为人和善,从不为难顾客。印象中,在我们村粮店上班的一个姓石的男同志,他喜欢吃饺子,隔三岔五总找父亲加工饺子皮。他说刚磨好的麦子面原汁原味,闻着香,包的饺子煮了好吃。每次他又要得少,父亲从不嫌麻烦,不厌其烦给他加工。有时他忘了带钱,父亲总是微笑着对他说:“这就送你吧,下次买了再给。”可下次他又忘了,父亲还是这样说。
有一次他又找父亲加工饺子皮,一进大门,见父亲正忙着,便大声喊:“胡会计,我又来啦。”父亲端着一大笸箩小麦,扭身笑眯眯和石同志打招呼。石同志趁父亲没注意,从挎包掏出相机,咔嚓两声,给父亲拍了张照片。照片中,父亲穿着一身蓝色的衣服,浑身上下都沾满面粉,但人特别精神。他身后是两个员工正在编织棕床。也一同照了。这张照片特别珍贵,也是惟一一张纪念父亲和加工坊的照片。一九九八年回老家,我在加工坊父亲的抽屉里发现了这张照片,便拿回家。想念父亲,我就拿出这张照片看看,看着看着就哭了。
两年后,四哥找到适合他的工作,离开了加工坊,随后姐姐也出嫁。那年我上初中。一星期回家一次拿干粮,换衣服,来去匆忙,更没时间到加工坊帮父亲。加工坊只剩下父亲和三个员工了。为了赶活,父亲把小麦加工完,打晚工用砂纸打磨棕床框架,打晚工把一捆捆棕叶用机械拉碎。拉棕叶时,会产生大量灰尘,父亲会找来薄膜把加工小麦的机械,轧面条的机械,炸漆油的机械盖得严严实实,又用绳子缠一圈,再缠一圈。父亲就像呵护我们一样把机械保管得好好的,待做完这些事,父亲整个脸都是黑色的,鼻孔是黑色的,从嘴里吐出来的唾沫也是黑的。那时我们姊妹又都特别粗心,总认为父亲身体好,抵抗力好,平时少生病,没有叮嘱父亲在加工小麦或是拉棕叶时一定要带上口罩,千万不要熬夜。在生活上,更是没有照顾好父亲。
由于父亲长年累月超负荷的透支身体,导致父亲后来双肾衰竭,没享一天福就走了。现在回想,我们姊妹都愧对天堂的好父亲啊。
三
父亲在加工坊做事一向有计划有安排,从不浪费时间。要是加工坊其它活都忙好,便开始炸漆油。那年我读初二,放假,父亲让我到加工坊帮忙打下手,我到厨房把火点燃,父亲一边用笸箩端来金灿灿的漆籽倒入一个大木缸,一边叮嘱我要守在灶门,不间断添加柴禾,火候跟上了,上蒸气了才行。还说漆籽一定要出蒸气,但又不能熟透,才能榨汁。父亲将漆籽装满大木缸,盖上木盖。接着和哥哥开始清洗铁圈,将稻草放进铁圈,等待木缸漆籽上蒸气。约一小时,木缸上蒸气了,一股漆油的香气从锅盖缝隙间扑面而来,闻到漆籽香了,父亲开始忙了,他左手拿大木瓢,右手连忙揭开锅盖,用木瓢把热气腾腾的漆籽舀出来倒进稻草里,吩咐哥哥赶紧用手收拢稻草。
哥哥们迅速将冒着热气的漆籽用稻草收拢,包扎紧,接着手脚并用地使劲用脚踩啊踩,踩成一个个油饼,这个踩踏的动作一定要迅速。尤其是在冬天榨油,漆籽冷得特别快,所以踩油饼是个技术活,要趁热快踩,冷了会影响出油率。
父亲把包好的油饼叠在一起,小心翼翼地放进压榨机里。这个程序完成后,全靠人力把油从机械里压出来。父亲和两个哥哥,双手紧紧握住压榨的铁杆,随着一声声吼叫,“一、二、三”,把铁杆往下压一下,接着再吼两声,再压一下,就这样连续吼三四下,压三四下,一股股香喷喷的金黄色的漆油,便从机械四周,如雨滴般地流了出来,一滴滴汇集到油槽,再流到盆子里,不大一会儿,盆子里的漆油便凝固了,金灿灿的、硬邦邦的。我蹲在油盆旁惊喜地看着,想到又能卖钱了,心里特别高兴。
在我们那地方,父亲的加工坊也是当地唯一一个榨油坊。当地盛产漆籽,但漆籽出油率很低。我模糊记得,那个年代一斤漆油好像卖四块多钱一斤,自己又从来舍不得吃,往往是给顾客用刀砍漆油时落下的碎末末,父亲才收起来炒饭吃。那年父亲到我家里玩,还专门给我带了一大块漆油,直到现在,我还留着一小小块,一直存放冰箱,不舍得吃。每当看见,我就想起父亲,心里很难过。
四
由于父亲在加工坊长期熬夜,加之饮食不规律,父亲于二00二年就病倒了,那年,父亲70出头,只好辞退三个员工,不再加工棕床了。哥哥们考虑到父亲的身体和年龄,让他把加工坊退回村里,回家养病。可父亲不听劝告,硬是在那年夏天,带病到加工坊修复漏雨的房顶,房顶还未修好,天黑了。三哥不放心,赶到加工坊接父亲。在离家还有半里路的小路上,发现父亲睡在石板地面上,他已没力气再走回家。打那以后,父亲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在家养病期间,父亲想到炸漆油还赚钱,加之加工坊还余下不少漆籽没有榨完,非得要把炸漆油的机械搬回家,等他病好再加工。为让父亲能安心养病,三哥请工人把机械从加工坊搬到了家。家里农活忙不完,机械搬回家也无法加工。一晃半年过去了,父亲的身体还是虚弱,只能天天看着落满灰尘的机械黯然神伤。
我们姊妹总以为父亲是在加工坊劳累过度,才落下的病根。心想,只要有母亲精心伺候,生活规律了,我们再买些补品,找中医开几副中药吃吃,身体便会慢慢好转的。可是,我们又都想错了。
二00五年腊月,父亲在家实在支撑不住了,才让家里人把他送到镇上医院检查。经检查,父亲已到双肾衰竭晚期。接到哥哥打来电话的那一刻,我感觉天都快塌下来了。父亲只是咳嗽,浑身无力,咋会是双肾衰竭晚期啊?父亲还没享过福呀,我泪如泉涌。
待我赶到医院,父亲已难以用语言与我沟通。他看着我,嘴唇抽动着,想说话又说不出来。我强忍泪水,给父亲洗脸洗脚,换上新棉袜。我没想到的是,我第一次给父亲洗脸洗脚,却是父亲快要离开我的时候。我用热毛巾敷在父亲消瘦的脸上,看着父亲的泪从他深陷的眼窝顺着脸颊流到脖颈上,想到父亲随时都要离开我们,顿时心如刀割啊。从父亲凄楚的眼神中,我看得出他不想离开他的儿女,不想离开他的加工坊。可残酷病把他折磨得死去活来,我也只有泪水伴着我可怜父亲一步一步走向死神。
二00五腊月17日的一大早,没有享过一天福的父亲,顶着漫天飞雪,永远离开了我们,那年,父亲72岁。
五
在父亲去世第二年春上,我接母亲到家里玩。才听母亲说,二00五年夏天,村支书、会计和主任到家里找父亲要加工坊的租费。本来加工坊已有两年都没有加工什么东西了,也没有任何收入,村干部应该适当照顾。可他们却趁三哥在地里忙活儿,强行从父亲手里要走了3000块钱的房租费。这3000块钱,是家里卖牛的钱。哥哥们知道此事,就埋怨父亲。可是钱又拿不回来了,父亲为此整天忧心冲冲,病也不见好转。当时,哥哥们真不应该责怪生病的父亲啊,听母亲说来,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自父亲走后,我没有一天快活过。
一想起父亲,过往的那些事就浮上心头。一九九二年,我中专毕业没有工作,让他心急如焚,为让我出人头地,他给买了昂贵的城市户口。之前我曾承诺过,买城市户口的伍千块钱,等我有工作了,一定还给家里,一定好好孝顺父亲。可是命运总未如我所愿。直到我结婚那年仍然没谋到工作。每次回家一见到父亲,我都特别愧疚。也会提起此事,父亲每次都这样说,你结婚我连嫁妆都没给你做,听到此言,我心里更加难受了。父亲啊,您给我的全部的爱,那是农村很多家庭的女孩子都无法想到和得到的。我从贫穷的山旮旯一步步走到城里,都是您拖着病在加工坊不分黑夜地拼命挣钱,一分一分地攒钱,才换来我今天的幸福生活。父亲啊,如果有来生,我还要做你的女儿,我不再远嫁,守在你身边,好好孝顺您!
那年父亲生病了,女儿的爷爷也生病,我要在家伺候。每一次打电话回家问候他的身体状况,他都说自己的病好了。放下电话,想到不能回家看父亲,心里有多难过啊。背着爱人,我不知流过多少眼泪。第二年春,公公去世,我本打算晚些日子,把公公睡过的房间收拾收拾,接父亲到家里住,带父亲看医生,可父亲也在那年匆匆走了。父亲走了,我仍没有工作。我每天呆在家里,捧着父亲在加工坊留下的唯一一张照片,写着关于父亲生前的点点滴滴,可是我一拿起纸和笔,眼泪就不由自主地哗哗往下掉。我写了撕,撕了又写,就这样反反复复地写了撕,撕了又写,痛不欲生。
我永远忘不了,我最后一次回家给父亲过生日。当我离家走到屋后核桃树坡的时候,父亲从火笼屋后门出来,站在后门石坎上,仰着头,望着我走的方向,大声喊我的名字,叫我慢走。那一声喊叫,烙印在我记忆最深处,时时撕裂着我的心。我多想父亲能再叫一声我的名字啊。
六
多少个日日夜夜,我无数次在梦里回到了加工坊,和姐姐、员工们一起编织棕床;梦里,我坐在机械旁边的小木凳上,一瓢一瓢地将磨好的面粉往口袋里装,父亲站在我旁边,再三叮嘱我,千万别给顾客装洒了;梦里,父亲病得不轻,我对他说,爹啊,我现在有工作了,有钱了,我要陪你到大医院检查身体,我想要你多活几年啊;梦里,我哼着歌曲,高兴地走在放学路上,心想,先到加工坊看看您吧,然后再回家看母亲……可梦里醒来,怔半天,才想起来,父亲母亲都走了,他们这一走,也把我的心带走了。
加工坊,早些年,被我一个小学同学用来办维修店,就在五年前,他拆掉盖了三层楼房。次次回老家,来回都经过“加工坊”。每一次经过,我总忘不了停下脚步,多看上几眼我心中永远的“加工坊”。每一次端详,又满眼都是父亲的影子,满眼都是加工坊的影子,我心里充满了悲伤感和失落感。
现在,我怀着沉痛的心情,写写父亲的加工坊,用来纪念我的好父亲,惟愿我慈爱的好父亲和母亲在天堂能不再劳累,能好好爱自己,能好好享福。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