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花开

QI

四岁的冰儿突然迷上了种花。

也许是在幼儿园学到了有关花朵或春天的知识，寒冬刚过，冰儿就吵着向妈妈讨要花种子。没有花种子，妈妈随手将手中的黄豆递给了他。

小家伙丝毫不觉得妈妈是在敷衍他，珍宝似地将黄豆捧在手心，乐颠颠直跑上楼顶天台。用小木棍往花盆土里戳了个小洞，冰儿小心翼翼将黄豆置入洞中，覆土，浇水，动作轻柔无比。

几天之后，豆子终于发芽，两片嫩绿的子叶悄悄探出土面。冰儿欣喜若狂，急急拖着妈妈的手一起去看他的“花苗苗”。

“妈妈，你快看，我的花苗苗长出来了，很神奇耶！它的头低低的，它还害羞着呢！”冰儿蹲下身子仔细端详，开心雀跃。

是呵，新长的小苗，叶子还没完全打开，就那么盈盈一点绿色微微贴着润湿的泥土，却也真似娇羞怯怯的样子呢！

接下来的日子，楼顶天台上热闹起来。只要是在家里能收罗到的种子，冰儿都把它们埋进盆里，日日浇水，日日探访。绿豆、花生、向日葵……蓬蓬勃勃的绿色很快长满了之前废弃的盆盆罐罐。冰儿小小的身影在一片绿色间穿梭跳跃，偶尔，掩饰不住的兴奋喜悦，会惊飞起绿色丛中的一两只七星瓢虫，或者别的不知名的小昆虫。几只肥硕的蚜虫吸足了汁液，身子碎玉般莹绿通透，悄悄隐匿在向日葵宽阔的绿叶背面。冰儿侧弯着身子，将头探入阔叶底下，嘟着嘴用手指住蚜虫：“小坏蛋！小坏蛋！偷吃我的花花！”

每日放学，冰儿总会快乐地招呼：“妈妈，我们去看我的花花。”冰儿全然不知自己种花的初衷已经被妈妈误导成种菜种庄稼了。还好，这些庄稼也会开花，大的小的黄的紫的花，都会引来蜜蜂和蝴蝶。

能开花就是花！我心虚地自我开解。看着冰儿每天开开心心跑上跑下，就为了看一眼“花儿们”是否长大了一点，是否开了花。我终于明白，对于冰儿来说，他并不真正懂得种花跟种菜种庄稼的区别。他其实也不会介意，他所喜悦所好奇的只是一粒种子埋进土里，生根发芽到长叶开花的一个过程。那是大自然赋予植物生命神奇的过程，四岁的冰儿全程参与并见证了它们的成长，在内心里冰儿是快乐的。

在收获了黄豆，见过了金灿灿的向日葵花之后，冰儿对植物的生长拔节不再那么好奇热切，小脸上有了惬意的满足。

隔了一段时间，冰儿突然说：“妈妈，要是有蒲公英的种子就好了，我想种蒲公英。”

“为什么想要种蒲公英呢?”我好奇地问。

“拿来许愿啊！老师说，蒲公英的花朵可以拿来许愿。你对着蒲公英花朵许一个愿望，再把它吹向空中，你的愿望就可以实现了。”

“这样啊，那宝宝想许什么愿望呢？”

“我的愿望是：蒲公英啊蒲公英，请让我的妈妈天天跟我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冰儿说着微微向上仰起小脸，然后闭上眼睛对着面前虚无的空气猛吹一口气，仿佛刹那间，蒲公英梦幻般的绒球小花就在我们面前飘散开来，朵朵洁白的小伞花载着冰儿的愿望飘飘摇摇飞向远空。

“我们老师还说，一个人如果做一件好的事情，心里就会开出一朵花。如果做很多很多好的事情，心里就会开出很多很多漂亮的花。”说话间，冰儿眨了眨眼睛，细软的，还微微带着点婴儿卷样子的眼睫毛，在阳光的罅隙中，如蝴蝶停落在发亮的脸庞。

育人如育花，一路播种，一路开花。

冰儿的老师真是个善良浪漫的好老师。

盛夏，带着孩子去看外公外婆。在外婆家天井的花盆里，冰儿看见了一丛开满白色绒球小花的绿色植物。“蒲公英！蒲公英！”冰儿欢呼着奔跑过去，迫不及待地伸手去采摘盛放的花朵。有些花朵可能开放的时间已久，手刚轻轻一触及它的茎叶，饱满的绒球小花便倏然散落飘飞，恍如一群白色轻盈的蝴蝶自枝头惊起，翩翩起舞。

冰儿终于笨拙又小心翼翼折下一枝完整的蒲公英花球，满脸兴奋将花球举过胸前，就似平时演示的那样冲着蒲公英花朵说：“蒲公英啊蒲公英，请让我的妈妈天天跟我在一起永远不分开！”语毕，对准蒲公英花朵“噗!”的一声奋力猛吹一口气。朵朵洁白的小伞花就那么真实地载着冰儿的愿望在面前飘飞起来。恰好这时，一阵裹挟着阳光热气的微风穿过院子的中央，这满眼的白色便借势一羽一羽拖着它们初长成的细小狭长的种子飘飘摇摇飞向高空。冰儿想着愿望将成真的喜悦，竟乐得手舞足蹈大呼小叫地跳跃起来，张着小手试图用小小的手掌心将一些飘落的伞花再次高高托起。冰儿清脆的笑声伴着蒲公英花朵的飘飞，一下子充满了外婆家古朴的院子。

外婆说，这些蒲公英是前些日子她在河边野地里寻来的，天热时采它的嫩叶来做菜煮汤，老叶子拿来泡茶喝，清热解暑。

“其实，我也不敢确定它们是否就是的蒲公英，因为以前见过的蒲公英是开黄色花朵的，我们现在种的这些，尽管它们的叶子有点相似，不过你看它们花苞的颜色是多么的截然不同。”外婆又说。

我仔细看了看它们的花苞，果然，还未完全成熟怒放的花苞顶端紧紧簇拥着一抹毛茸茸浓艳的紫色。的确不是我们平时看到的蒲公英样子，不过当它们的种子成熟，所呈现出来的样子都是同样轻盈饱满的白色绒球形状。传说，有一种紫色蒲公英，遇见它就能遇见完美的爱情。我也不知道眼前这些有着绒球状小花的植物是否就是传说中罕见的紫色蒲公英，那么，就让我们暂且把它当做幸运的紫色蒲公英吧，只要花开，心愿总会完美。

返程时，与冰儿一起连根带土拔了几棵小蒲公英带回家，将它们种在楼顶天台的花盆里。蒲公英长得飞快，仿佛刚一转眼功夫就已齐刷刷长大开花，飘落的种子又在四周的盆里齐刷刷长出绿色的小苗，长势喜人。

常常，冰儿如撒欢的小鹿般流连在一株又一株紫色蒲公英前，雀跃着将愿望许了一个又一个。大人眼中愁烦无趣的日子，在冰儿这边却因为有了楼顶这些植物，有了那些愿望，而变得无忧无虑充满了快乐和希望。又或许，是因为孩子的单纯热爱，才使得这些原本普通粗鄙的植物生长得如此生机盎然，繁花绿叶满盆满眼，你投我赤诚我还你热烈，彼此惠赠着希望与喜悦。

人与植物或许真的可以灵性相通，我想，而冰儿的爱与盼望，这些花草都懂！

然而，冰儿不懂，这蓬勃的花草也不懂，在这日复一日花开草绿的时光里，因了生活的困顿，妈妈的心中慢慢长满了灰败的情绪。

迷茫，抱怨、失望，愁烦的日子，妈妈的脾气在一天天的琐碎与磕碰中，变得越来越焦躁易怒。小孩子的调皮与寸步不离的牵绊，常常令人倍添疲累和烦忧。被妈妈责骂的次数多了，每次妈妈脸上乌云刚起，冰儿就能心领神会大叫一声：“妈妈要着火了！”然后快速跑开。或者，马上会笑嘻嘻做出乖巧的样子，说：“妈妈，我乖！”妈妈在心底叹息一声，莫名的感伤就这样没着没落地堵在了胸口，人也益发地沉默没有了笑容。

心有花开

一日夜深，冰儿迟迟不肯入睡，缠着要讲故事挠痒痒，一遍又一遍，没完没了反复折腾了大半夜，疲惫不堪的妈妈终于失去所有的耐心，粗暴地向冰儿举起了巴掌。几巴掌下去冰儿的身上留下了几个泛红的手掌印，冰儿一下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看着痛哭不已的冰儿，妈妈转身进入另外一个房间泪如雨下。

良久，冰儿停止了哭泣，怯怯地来到房间门口，刚叫出一声“妈妈——”却又委屈地重新放出哭声。一头扎进妈妈怀里，冰儿边哭边说：“妈妈，对不起，以后我再也不这样了。”抬眼看见妈妈脸上的泪，冰儿似乎受到了惊吓，一下子止住了哭声，怔怔地望着妈妈的脸，问：“妈妈，你哭了？”过了一会儿，冰儿伸出娇嫩的小手轻轻擦拭妈妈脸上的泪，说：“妈妈不哭！妈妈乖！妈妈以前不是说坚强的孩子不哭吗？宝宝不哭，妈妈也不哭，我们都要坚强哦！”说着冰儿伸出右手食指，再伸出左手食指，然后两指交叉成十字举过妈妈面前，说：“一加一等于二，妈妈的坚强加上宝宝的坚强等于两个坚强。两个坚强在一起力量很强大哦，可以战胜一切的！所以，妈妈放心，宝宝会跟妈妈在一起永远不分开，有宝宝在，妈妈就什么都不用怕了。”

轻搂过冰儿柔弱的肩膀，触碰到他柔软的有点汗湿的头发，我再次泪如雨下。没有人知道在这个世界上的哪个角落，是否也有着冰儿一样的小男孩，在以如此温柔却强大的力量去抚平生活的皱褶，去温暖和支撑起妈妈几近颓废的生活信念。但是妈妈知道，因为有了冰儿，从此，再艰难的路途也会道旁有鲜花，也会石中有翡翠；再风雨飘摇的日子，妈妈也会笑靥如花……

第二天，晨起上幼儿园，冰儿在前面蹦蹦跳跳走几步又返回牵住妈妈的手，再走几步，冰儿突然有点沮丧地停下脚步垂头叹口气说：“唉，我们的花都枯萎了！”

我讶异：“什么花？”

“我们心中的花啊！昨晚宝宝不乖，妈妈打了宝宝屁股，我们俩都做错了事情。做了不好的事情，我们心中的花当然会枯萎不漂亮了。”冰儿摇摇头，表情凝重，说：“没办法，今天我们只好再重新种一朵了。”

我恍然大悟在冰儿面前蹲下身子，说：“那么，我们现在就重新种好吗？”

“好啊！好啊！我们现在马上种！”冰儿开心地蹦起来，右手五指并拢掌心向内按了一下自己的胸口，再踮起脚尖，伸手，五指并拢掌心向外按了一下妈妈的胸口，说：“宝宝这里种一朵，妈妈这里种一朵。耶！我们心里又长花了！”

“妈妈，以后我们都要好好爱护它，做很多很多好的事情，让它开出很多很多漂亮的花，不让它再枯萎。”冰儿用手比画着，沐着晨光，仿佛千朵万朵芬芳四溢的鲜花在他手底下鲜活起来。冰儿稚气的脸上绽放出的干净明朗的笑容温暖又柔和，仿若晨曦中闪着凝露的花朵，纯美、入人心怀。冰儿还说：“妈妈，你要温柔！妈妈温柔宝宝就会很乖很听话，宝宝心里就会开出一朵花，很香很香的花。”

在俯下身推车出门的一瞬，冰儿的小脸贴过来，快快地在妈妈的脸上亲了一下，然后我听见冰儿说：“妈妈，我爱你！”

“宝贝，妈妈也爱你！”我微笑着在冰儿的小脸上也亲了一下，一股暖流在心底荡漾开来。

“我爱你！”——这是妈妈和冰儿每天都挂在嘴边相互问候无数遍的字眼，在这个平常的早晨，这童声，这字眼，有如天籁之音，闻者心有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