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时随祖父读史,每到汉唐盛世,都觉瑰丽恢宏,气势万千,那八方来朝、四邻相贺的盛景,着实让人神往之至。读的真是酣畅淋漓,仿佛书角字间都浸润着天朝大国的底蕴和风流。但至宋,盛象尽失,一片哀鸿。若说北宋尚存一息晴明舒朗,南宋就是真正的阴郁晦暗,风雨飘摇了。
凡事皆有两面性,都说国家不幸诗家幸,动荡不安的时局和征伐不断的交替是劳苦众生水深火热颠沛流离的罪源,却也是璀璨诗篇横空出世的温床。
词,兴于唐而盛于宋。是我觉得在阴雨潇潇的宋史中唯一的光华亮色。两宋之间,以词见长的文人多不胜数。但只一人,词风上堪与苏东坡并肩,合称“苏辛”;地域上敢与李清照齐名,并称“济南二安”,他便是“词中之龙”——辛弃疾。
同为豪放派,苏词旷达开阔,舒朗潇洒;辛词则豪壮雄浑、慷慨悲歌。总觉得,稼轩就是那陌上人如玉的翩翩游侠,他仗剑天涯,怀柔天下,气吞万里如虎,胸吐万丈长虹。
连梦境,都是驰骋天涯的冰马星河。
《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辛弃疾:剑柔天涯,难酬天下。
塞外的烈风悲凉雄壮,吹不散词人杀敌报国的热情;塞外的长夜凄清孤单,隔不断词人建功立业的执念。喝尽了杯中酒,端看手中长剑,剑光清冽、剑气如虹,一如多年前随我前线痛快杀敌时那般。耳边似乎传来号角连连,旌旗呐喊。又一次跨上骏马纵横驰骋,挽弓射敌营,弓响霹雳弦惊。
想要了却君王天下事,君王志却不在此,更何况自己已是白发丛生?世间最无奈的辛悲,莫过于,空有豪情挽家国社稷于倾颓却无路径改王侯将相之奴相媚颜。
因为志高,所以情深。因为壮志未酬,所以忧思不忘。
贺新郎.送茂嘉十二弟
绿树听鹈鴂。
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
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
算未抵、人间离别。
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
看燕燕,送归妾。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
正壮士、悲歌未彻。
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
谁共我,醉明月?
心中有愁苦,哪堪听鹧鸪声住,杜鹃声切,更何况在这鸟啼芳歇,暮春时节。昭君出塞、陈后失宠、戴伪离魏,诉不尽的人间恨事;李陵别苏武、易水送荆轲,说不完的英雄决绝。志业未竟,空留余恨,让英雄啼血悲歌。 自茂嘉别后,无人与我共醉明月,更无人共我激怀满志,识我英雄气魄。
谁说英雄壮志就不能儿女情长?谁说行走天涯就不能为情牵肠?凌云之志也有爱情唱和,侠肝义胆亦是爱情的滋养。
《青玉案·元夕》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念奴娇·书东流村壁
野棠花落,又匆匆过了,清明时节。
刬地东风欺客梦,一枕云屏寒怯。
曲岸持觞,垂杨系马,此地曾经别。
楼空人去,旧游飞燕能说。
闻道绮陌东头,行人长见,帘底纤纤月。
旧恨春江流不断,新恨云山千叠。
料得明朝,尊前重见,镜里花难折。
也应惊问:近来多少华发?
无论是元夕之夜的蓦然回首,还是东流村的惊鸿一瞥,都凝结成词人心底的朱砂痣和白月光。从此以后我仗剑天涯,踏悠悠古道,看漫天黄沙 ,却柔情天下 。心有炽爱才不怕心中有雨眼底有霜,才不怕红尘喧嚣山高水长。心有千千结,才如飒飒风,化柔情为利刃,化蜜意为刀枪,长我英雄志气 ,直击敌人胸膛。
词人早年间组义军、入敌营、擒叛贼,手起刀落,一腔侠气只为匡扶社稷收复山河,怎奈时不待我。糜烂懦弱的南宋政府让踌躇满志的少年游侠失望至极。南下之后,偶尔出山为官,但多数时间闲居乡间。在瓢泉的那段时光,词人剥落了旧时的激愤难当,看到了温热雨水和温柔山川。
《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
明月别枝惊鹊, 清风半夜鸣蝉。 稻花香里说丰年, 听取蛙声一片。
七八个星天外, 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 路转溪桥忽见。
《清平乐·村居》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谁不想做个富贵公子饮酒作诗赏花分茶,亦或做个乡村野夫携妻逗子颐老天涯。皓月当空的丰收时节,连空气都有稻花的香味儿,那赶着凑热闹的蛙鸣,惊动了鹊鸟,惊走了鸣蝉,也熨帖了词人的心。最妙的是那七零八落的星子点洒在天边,忽地有三星儿两点儿的小雨飘洗着远山。在茅檐下,在溪桥边,翁妪喝酒嬉笑,孩子无邪玩闹,何等的恬淡自得怡然自乐,这是词人一生中难得的闲适时光。
辛弃疾:剑柔天涯,难酬天下。
然,到底是难如愿的。英雄终究是壮志未酬意难平,那个收拾旧河山,驰骋疆场的梦想始终滚滚发烫。
《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
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
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
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
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江山虽如画,豪杰难依旧。旧时的舞榭歌台还是芳草纷飞,当年的寻常巷陌依旧是斜阳草树。只是,仓皇北顾的烽火扬州路,再也不复当年金戈铁马的厮杀和气吞万里如虎的怒吼。哪怕是赢遍天下无敌手,终不抵满目凄凉的楚天千里清秋。祖辈的岳飞,峨眉曾有人妒,已经作古;父辈的易安居士,巾帼胜须眉,尚且登高一呼,只是也形单影只飘零南渡。时无英雄,知音难觅,阑干拍遍谁人会登临意?
《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潇潇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转眼少年便白头。年少时随祖父“登高望远,指画山河”依稀如梦。我只道少年不识愁滋味,以为只要纵马黄沙驰骋天下梦想就会抵达,却怎知前路漫漫乾坤颠覆。想来十年饮冰,不冷热血,若为苍生,我仍愿跨骏马,杀奸佞,荡敌寇。看遍天下不平事,尝遍人间愁滋味,可怜白发丛生,秋凉如水。
如若有来生,还要醉里挑灯看剑,还要踏遍冰川河山,还要搅得风云巨变,还要梦回故里,与她蓦然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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