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春节,是外婆的八十大寿。小舅不想和往年一样吃个寿宴了事,他要精心策划一场能在他们村一炮打响的、让人对他刮目相看的、最好个个能竖起大拇指的大型宴席。二十年前,小小舅从山旮旯里移民到这个离县城只有20分钟左右的郊区,只分到了几亩当地人不要的薄田,住的也是当地人舍弃的破屋两间,小舅单枪匹马,白手起家,靠着做货郎的小生意,发展到村口最大超市的老板,盖起四层四直洋房,小舅挣下了丰厚的家业,借着老母亲生日宴席,小舅要风风光光地给自己扬眉吐气了一回。
生日那天,烟花礼炮响彻云宵,头一天小舅用东风大卡车上邻县厂家拉来的,一起请来的是专业下乡舞蹈队,大红绸缎布置起的舞台,外婆的名字第一次端正地展现在世人面前,年轻的小姑娘、小伙子又是劲歌又是热舞,村口两亩闲田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大家乐呵呵地开洋荤,兴奋地说笑着。当普通话不太正宗的主持人拿着话筒:有请碧溪村路口超市总经理李山芋同志讲话。小舅在大家的哄笑声中上了台,因为太紧张,“福如东海,寿比南山,长命百岁”后面加了一句“百年好合”。没人介意,继续哄笑,只是小舅说到母亲年轻守寡,自己三岁丧父,声音突然就哽咽了,台下我妈、我姨、一些上了年纪的妇女开始用衣袖擦泪。小舅毕竟见过大世面,一见苗头不对,立马刹车,改口救场,感谢宾朋,拱手下场,宴席继续热热闹闹地进行,否则很可能变成忆苦大会,泪流成河。
小舅的人生经历比起大多数农村人一辈子像一棵树一样扎根在一处,娶妻生子,生老病死过一生,稍显崎岖坎坷,起起伏伏。有些是我曾亲眼所见,有些是听我妈片断叙述。真希望,我这支笨拙的笔,能记录得下一个普通人的、艰辛的奋斗史。
一 童年
小舅的爸爸,我的亲外公,是一名火车站工作人员,类似检修工,每天巡视铁路。外公的妻儿在农村老家,外婆一共生下三男二女,我妈是长女,小舅是老幺。外公英年早逝,据说是在员工宿舍中夜半三更猝死的,工友只听到了一声呻吟,外婆没法接受正当壮年的人突然就没了,怀疑有人下毒,大闹一番,领导请来地区法医来开膛破肚进行尸检,查明死因是突发性心脏病,应该是冠心病、心肌梗塞之类,医生大概很费力地向文盲妇女解释了一番,最后用了“油包心”这一通俗易懂的词汇让她明白了丈夫的死不能怪罪任何人。从此,这个词汇常常挂在她嘴边,她的子孙后代都了解了她苦命的源由。
但其实,更苦的是遭受家庭变故的孩子们,外公突然撒手人寰,11岁的长女也就是我妈,挑起家里的重活,外公在乡下几乎无田地,微薄的抚恤金大多用于买粮,我妈回忆起11岁的自己人比箩筐高不了多少,就得从县城挑着往家走,几十里山路,从天亮走到天黑。我几乎怀疑那个瘦小的女孩不可能做到。我一度怀疑苦难夸张了想象力,但五十前没有车,连自行车也没有,我不知道我妈怎么做到的。大舅二舅每天上山砍柴,砍好柴既是自家烧,多余的才用来卖钱,我妈从此辍学,小学三年级的文化程度,几个舅舅因为需要劳力,也无心上学,相继离开校园,凭自身的力气,养活自己和家人。小姨因为哥姐的回归,念完初中,成为一家人之中墨水喝得最多的人。小舅三岁丧父的悲痛感,当时年幼是没有感觉的,但在慢慢在长大过程中,在别人或同情或刻薄的话语中一点点累积的,就像背负一把枷锁,成为一个特殊的标志,在那样的环境中他成不了读书的料,到学校扫下盲就在大山里撒野了。
小舅5岁那年,白天不知道在外吃了什么东西,夜里睡觉时一直喊肚子疼,在床上前后左右打滚,山里缺衣少药,左邻右舍出了各种偏方,吃了都不见效,只见他疼得直冒汗,脸色蜡黄,大家正一筹莫展之际,一个男人突然走近床前,拿把砍柴刀,对着床板“乓乓乓”重重敲打几下,喊着我逝去外公的大名:你安心地去吧,不要折磨孩子们,我会帮你把他们抚养成人的。
据我妈讲,几声厉喝过后,小舅安静下来,情况开始好转。那男人又吩咐在门前马路上烧些纸钱,写上我外公的名字。那年月人们更相信鬼神,相信神秘的力量,猜想外公因客死外乡,墓地遥远,没人去扫墓,自己找回家来了。从此,每年的清明和七月十五,我妈都在马路上烧纸,而外公的名字也曾是年幼的我一笔一画描在黄裱纸上的。
后来,那个拿砍柴刀的男人住进了外婆家,一个死了老婆的鳏夫,撑船的,有自己的孩子要抚养,同时肩负起外婆家的责任,日子艰难,两家人合为一家,互相支撑下去,我的第二个外公,也是我见过面,记忆中有印象的外公。(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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