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兄弟之愿

作者: 东方予城 | 来源:发表于2022-06-30 15:43 被阅读0次

    透过回廊的窗户,年轻人看见哥哥躺在病床上,上半身为纱布包得像个木乃伊。两个月前,毒贩用一把尼泊尔军刀插进了哥哥的嘴巴,经过几天几夜的抢救,哥哥才脱离了危险,但上半身依旧时不时剧烈地抽搐,那份痛苦已经殃及终身,身为弟弟的他怒火没处发泄。

    “为什么?你们为什么一直要这样?哥哥的事,为什么总是最后才告诉我?”医院的回廊里,年轻人责备着一旁的中年女人,中年女人被他一说,眼泪不自觉流出来。

    “阿诚,别怪爸爸妈妈,我们也才知道,你爸爸一听说你哥出事中风已经背过去了,阿忠命保住了就好,就好……阿诚,等下别过去……部队上有纪律。”

    哥哥病床旁走近来几位身材壮实的男人,一位身材略矮小头发花白,跪倒在床边捂脸大声痛哭,握着阿忠的手说着什么,说到激动处拳头用力捶打胸口,哥哥裹在纱布里,说不出话,头一颤一颤。男人身后军姿站着两个年轻人,和阿诚差不多年纪,见阿忠情绪激动估计有些疼痛,一人跑到窗头安抚,一人喊来护士。护士劝慰头发花白的男人起身,又嘱咐了几句什么,三人整了整着装,身体站直,敬了个标准的军礼便一同离开。护士仔细查看了下围绕在阿忠身边的各种设备、管线,确认没问题后关好病房门,出门时视线和阿诚母子对上了,护士点了点头。

    一直是这样,一直都是这样,一直懦弱怕事的阿诚,总是下意识地躲在哥哥身后,上学的时候阿忠护着阿诚,打架的时候阿忠挡在阿诚前面,工作以后阿忠守在国境线上,而阿诚在大城市里谈酸酸甜甜的恋爱……德宏州那一晚,牺牲了三名干警,重伤五名,哥哥是其中之一。因为哥哥已经暴露,为了他的安全,在被紧急救治无碍后急忙飞机运回家乡休养。而此刻,那个像盾牌一样的哥哥,只是平静地躺在弟弟面前,睡着了打着轻轻地鼾声,时不时剧烈咳嗽一阵。一别就是五年,哥哥的人生没有细节。这五年哥哥是怎么度过的?阿诚泪如泉涌,哭之无声。

    医生护士每天都来查看,宽慰阿诚说哥哥之前的手术很成功,身体也在不断好转,再过一两个月就能正常说话吃饭不用担心。阿诚什么也没听进去,爸爸妈妈倒是很兴奋,阿忠哥哥交替抬着腿,眼睛也一个劲眨巴表示开心——哥哥就是哥哥,真是乐观啊。

    大多数时候,一家人只是默默坐着,聊着有的没的闲话,阿诚和阿忠说些大城市里有趣的事情,自己的工作,遇到的姑娘。这个话题聊干了就找另一个话题,阿忠都耐心听着,说完了眼前就聊从前,从前的事情忘了就放一放,憧憬一下以后。听到有趣开心的地方,阿忠就交替抬腿,眨巴眨巴眼睛,嘴里时不时咕噜咕噜,阿诚也哈哈哈哈笑起来。爸爸也在住院,可以随便走动但定时要回自己的病房复查,妈妈每天三顿往回送饭,医院的伙食爸爸吃不惯吵吵嚷嚷要吃家里做的。什么家里做的,还不是要吃妈妈做的。但是每次都把妈妈送来的饭菜和医院的饭菜吃光,胃口倒是不小,脾气也很大。

    “护士同志,我们病房的电视遥控器好像找不见了,我想给我儿子开电视。”好一会儿,阿忠的眼睛一直盯着黑黢黢的电视屏幕,被爸爸看到了,开始满屋子找遥控器。

    “实在不好意思,本来医院病房的电视都是开的,但是前段时间,有一个病人因为看电视里的新闻,情绪激动吐血了,所以医院只能暂时就把电视遥控器都收起来,防止重症病人们因为看电视情绪过于激动发生意外。哦当时那位病人就睡在您儿子隔壁床,是一个老人,你儿子当时也在,估计吓坏了吧?实在抱歉,是我们医院的疏忽。”

    “啊——什么新闻啊,还能让人吐血?”爸爸好像不大关心老人吐血有没有吓到哥哥,反倒很好奇是什么新闻,不住地追问道,妈妈扯了扯爸爸的衣袖,爸爸不让,就想知道个中缘由,这看热闹打听事情的爱好是改不了的。

    “具体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那几天闹得沸沸扬扬,大概是派出所又抓了不少人贩子的新闻,很多人大老远赶来认领孩子,认领到的欢天喜地放鞭炮,没认领到的坐派出所门口哭……这年头啊,可得看住自己的孩子,人贩子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就把孩子抱走了,太可恨了,这不上上周……抱歉抱歉,你好好休息,有什么需要,摁床上的铃。”

    没有打听到更多细节,爸爸有些失望,护士走后被妈妈一通数落,生气说不给他做午饭,爸爸嘻嘻哈哈的给妈妈剥橘子。橘子吃了,午饭却真的没给老爸做,下午妈妈带着我去庙里给家里求平安福,留下两个病号大眼瞪小眼。

    ——妈,这已经是第五个平安福了,是不是有些太多了?

    ——最后一个,听你婶说也是最灵验的一个,一定得去,你和我一起,想好和菩萨说什么了吗?

    ——没有,也不想说,我宁可陪哥哥身边照顾他,也不想搞这些……封建迷信的东西。

    最后几个字我很小声,还是被妈妈听到了,她登时就拉下脸来。

    ——诺?说我封建迷信啊?怎么去庙里求个平安福就封建迷信啊?又没让你跪菩萨,拜拜而已。

    ——妈,哥哥身体能好全是医院医术好,平安福那么多的话,菩萨也忙不过来吧……

    ——少给我废话,你和你的莹莹就可以去圣塔菲教堂、西开教堂、还有什么教堂听什么唱诗班,怎么她去那里是信仰,我的就是封建迷信啊?封建迷信还分中国和外国吗?

    ——我没说这个嘛,哪里的神仙都是神仙,你俩都是我的宝,我和莹莹只是去玩玩,图新鲜罢了……

    ——那下午就和我去庙里玩玩,新鲜是不新鲜了,去回忆回忆……你真的听我说一句,下午去的那里真的很灵,不是我说的,大家都这么说,而且出了奇的灵,我也知道菩萨有菩萨的事,自己的日子还得靠自己,大家都挺忙的,可是……你又不耐烦,你一年到头不回家,就当听我说故事唠叨几句行吗?哼……你晓不晓得去年南关菜市场死人的事情吗?还有北边火车站撞死人和牛?

    ——嗯,知道,爸爸说过,都挺奇怪的。

    ——嘘!听说是有人在庙里许了那样的愿望,还摆上了供果,结果愿望竟然实现了,而且还吃了供果。

    ——妈妈,您大儿子可是正儿八经的警察,而且是特警,您的觉悟能不能稍微高一点,就一点点就好,死的那俩都是连环杀人犯和人贩子,这种罪大恶极的罪犯明明是人家警察豁出去性命才击毙抓到的,怎么可以这么说?就算真有人许愿,那也不代表什么,一百个人一千个人去许愿明天出太阳、下雨、下雪,明天不是出太阳就是下雨、下雪,和许愿的人有什么关系,嘁!听不下去。

    阿诚对这种事情真是提不起一点兴趣,就算和莹莹一起进基督教堂,他也只是东张西望,惊叹教堂巧夺天工的巴洛克建筑风格,五彩斑斓的窗户,其他的就没兴趣了。他确实无法分清信仰和迷信之间的区别,可能根本就没区别,一张纸的正反面,黑夜与白天,执念与偏见而已。世界上只有零星几个地方还在发生信仰战争,或假借信仰的战争,信徒认可的白天,不允许别人说成黑夜;信徒一如既往坚持的执念,现今也管不了别人的偏见。绝大多数人只是内心藏着这个避难所,面戴妥协的面具对抗外部世界的步步紧逼。

    他们来到春江和青渚河交汇的河边,跨过一座古老的石桥,面前出现了摩肩接踵举着高香的人流和一排明清时期遗留的房屋,青烟缭绕中房屋一字排开,祠堂那样的建制,总共有三个大门,左边的房屋大门上写着“吴氏祠堂”,右边的房屋大门边挂着一块牌子“昭文市老城区敬老院”,房屋都翻修过,刷过大白,只是大门都关着。

    中间的房屋看上去格局最小最破破烂烂,正在修缮。透过门口横七竖八的脚手架和一大片绿网,隐约看到几个字。

    ——龙王庙?!妈,你来龙王庙做什么?祈雨吗?

    ——刻板印象了不是?谁告诉你来龙王庙就是求雨的?你看看这乌央乌央烧香的人也是来祈雨的吗?都是来摸彩票的。

    ——摸什么彩票?这又不是彩票站。

    ——差不多啦,你看里面的人,烧完香放完供果也不走,就堵在院子里死死盯着龙王牌位和供果桌,像不像天天泡在彩票站的人?地也不种了,工也不开了,班也不上了,就在这等挨雷劈发大财……诶诶诶?老太婆你的香戳到我了!烧个香这么急,嗝屁前问风水啊?真是的,你说说,你哥哥拼死拼活都保护了些什么样的人啊?!

    ——(你也真是,明明自己也带着我来烧香拜佛,怎么还这么说别人,虽然话糙理不糙,不过也太刻薄了些,我的这个妈妈,心里都在想写什么呢?)对对对,你说的对,哥哥保护的是爸爸妈妈呀,来这的人有菩萨保佑就行了……天,这么多人,挤死了,根本没处下脚嘛。这庙里没有和尚维持秩序吗?

    ——先前都快倒了,连龙王像都没,哪来的和尚,最近才香火旺起来,都是香客自发维持秩序,香客自己筹钱修缮,你看不是在修大门了吗,修完大门修庙堂,然后再重塑龙王像。

    进到龙王庙里,龙王庙只有一间,四方格局,百十来见方,人群朝着龙王牌位的方向,一圈一圈围着或坐或跪在一起,男女老少或手上念着弥陀,或抻着脖子巴望着,只留下进出过道。人确是真的多,却比庙门外秩序井然多了,几位香客穿着后背印有“龙王庙”大字的黄色上衣,自觉维护现场秩序。妈妈带着阿诚穿过人群来到几块跪蒲团前排队,直冲眼前的是由好几张八仙桌拼成的大长桌,桌子上插满五颜六色的香灯香烛高香,满满的供品放不下直滚落到桌子底,香火供品实在太多,桌子险些摇摇欲坠,有人隔一会儿就来收拾一次,噼里啪啦一股脑地清空,不一会儿就又满了。

    香火供果桌后面,靠墙有个石台,石台上明显看到龙王像从脚部断裂的痕迹,身体不知何处去,仅剩台子上散落几块石头疙瘩。石头疙瘩前简单供着一块牌位,左右燃着高大的蜡烛。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阿诚也算是陪着妈妈去过不少寺庙庵堂,比这个龙王庙还要寒酸的怕是没有,香客比这个还要狂热的,怕是也不多。只要有新的香客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默念了些什么,然后在桌子上摆上供品,房间里一圈一圈的信徒便着了魔一样,坐直身体鸦雀无声地盯着桌子上的供果,盯了一会儿,并没有什么异常,人群就有些泄气似喝着倒彩,瘫坐下来。阿诚以为自己看错了,几番打量,才确认信徒们盯着看的确实是供果,大家的供果只是普普通通的苹果橘子之类,很多都只是门口摊子上买的,这能有什么好看的呢?周围信徒的眼神给人很不舒服的感觉,外头晴空朗朗,里面乌烟瘴气,阿诚担心自己是不是进了什么邪教组织。想起来,旁边就有一所敬老院,我的天,隔壁的老头老太太一定恨死这个龙王庙了。

    排队轮到阿诚母子上香,虽然讨厌这一套,可是眼前只要一出现哥哥痛苦的身影,便不自觉地跪在的蒲团上。哥哥已经脱离危险,从千里之外的云南回到了故乡,妈妈此来是还愿的,可是自己来做什么呢?干脆装装样子吧,这时候还是别惹老妈生气了。

    一只长长的高香从前方的台子上栽倒下来掉到眼前的蒲团上,差点戳到阿诚的嗓子眼,吓了母子俩一跳。阿诚摸了摸嗓子眼,感觉一阵悸痛,突然想起哥哥遭受的痛楚,仿佛那把尼泊尔军刀是插进了自己的喉咙里,千刀万剐的毒贩真应该下地狱,让哥哥遭受那样的罪过,不过诅咒也没用,那窝毒贩恐怕早就被打掉了,再说远在天边,也已经对哥哥没有威胁。哥哥伤好之后,是不是还会被派去守边疆或者缉毒呢?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哥哥有他自己的使命,而自己什么也控制不了,一辈子躲在哥哥身后,被他保护却什么也帮不了,过几天还要回去上班。而龙王又能帮什么忙呢?他连等身像都没有,嘁,一个心理安慰而已,就大致随便许一个愿吧,反正也不可能实现,也可以不用再来还愿——对了,既然可以不用再来还愿,是不是可以说的离谱一点,先前妈妈说的那些是不是真的?传说里龙王真的那样嫉恶如仇吗?过于邪乎吧?管他明天出太阳还是打雷还是下雨,嗯,就许这个吧。

    ——愿您保佑这一方安宁,保佑这里的人不再像我哥哥那样被毒贩戕害,如有,愿他们被世间最剧烈的毒毒死。

    为什么是被毒死呢?毒贩因为贩毒就要被毒死吗?抢劫银行的人因为抢钱就要被钱砸死吗?是不是过于……草率了?临时想的而已,算了,和祂老人家解释一下。

    ——愿您听听就好,量力而行,听说您也被损害了身体,望您保重。

    妈妈这时已经把供果摆上了,简单的几个橘子苹果,一包果冻一包瓜子。嗯?为什么摆果冻和瓜子,祂又不是小孩子,真不理解。

    周围一圈一圈的人果然坐直起身往供果桌上看,妈妈白了他们一眼,拉着阿诚要走,人群却莫名其妙爆发出一阵欢呼声。人群纷纷看向阿诚母子,几个信徒站起身,欢天喜地地围拢过来,指指点点要他俩转身。吵吵嚷嚷的人群让妈妈和阿诚极不耐烦,几乎要动起手来。

    ——你们……干什么?!我还要回去做饭!

    ——滚开!

    他俩被人群拥着,被迫转身看向供果桌子。

    为什么?为什么供果微微发着蓝光,为什么那些个橘子、苹果、果冻、瓜子在慢慢消失?好似纸张被火点燃那样慢慢被蓝光吞噬。这是什么物理定律?什么唯物主义原理?什么量子力学?一点,一点,又一点,桌子上妈妈刚刚拜访的供果。大庭广众之下,竟然……

    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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