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油灯与供销社

作者: Hua度 | 来源:发表于2022-11-11 22:35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此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鲁迅先生在《呐喊》的自序中写道: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在我所知道的这样的人里面,现实和虚拟各有一个,分别是曹雪芹和杜小康。

    鲁迅先生的家族因清末科考案而逐渐败落,曹雪芹就更不消多说了,杜小康是曹文轩《草房子》里的人物,曾经也是富贵人家的孩子,后来由于突发变故,家道中落,被迫辍学,小小年纪就承担起了养家的责任。仿佛只一刹那,他便在生活的艰辛与磨砺中迅速成长起来,从开始的惊慌、逃离变为后来的冷静、直视,开始面对与享受生活的疾风骤雨的洗礼以及人生的极其强大的孤独。

    杜小康去油麻地放鸭的这段文字曾被选入人教版语文课本,也是书中最好、最美的段落之一。

    我前面就说过,出生没多久就被抱到了外祖父家养育,住的是房子,大约五岁多一点才被父母接回自己家中,住的是窑洞。因此我特别喜欢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里的那句“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

    鲁迅先生在《秋夜》中开篇写道: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其实那时候我家院子里只有一棵树,也是枣树。

    枣树距离土墙不到一人之高,我曾经无数次攀上树去摘那枣子,也曾无数次一脚蹬着枣树另一脚蹬着土墙向上前行,然后站在墙顶去摘墙外核桃树上的果实。核桃树紧挨着头门,头门紧挨着羊圈,其实是一个巨大的可容百来只羊的窑洞。羊圈隔壁的窑洞是我大伯家的,专门用来堆放杂物,钥匙一直在大伯手里,“门虽设而常关”。再往北就是我家的堂屋了,连着一个低小的窑洞,乃是“柴房”。柴房直折向西,用砖头盖了鸡窝,鸡窝又连着唯一一间房屋,样式为著名的“陕西八大怪”之一,美其名曰“房子半边盖”,邵寨人俗称做“倒厦”。倒厦再往北就是厕所,厕所又紧连着院墙。

    于是,我可以堂而皇之地告诉世人,咱老王也是自小住着“四合院”长大的!

    那时候没有通上电,就无所谓有灯泡来照明。晚上去羊圈里查看情况,通常提的是一盏马灯,外壳是铁做成的,灯罩子则为玻璃烧制,因此十分明亮。

    堂屋里的照明主要靠煤油灯。

    上世纪九十年代,邵寨塬上至少有一小半人仍还居住在窑洞里,晚上点的灯其实就是煤油灯。蜡烛,太贵;清油灯,太暗。

    清油,就是平常吃的油,自家种植一些油料作物用来榨油,常见的例如菜籽、胡麻。清油灯点起来,其亮度和夏日晚上的萤火虫以及乱葬岗上的鬼火其实差不了多少。

    窑洞是这样,门前地面地势稍高,这样下雨的时候不至于发生雨水倒灌的情况。门一般是木匠用厚木板手工制成的,推起来有点像紫荆城的红漆铜钉兽头衔环大门,充满历史的厚重感。两扇门板靠近两边的那头凸出一部分来,被巧妙地放置在一个四方四正的木头窠臼里,所以才能转动。这就是《吕氏春秋》里说的“流水不腐,户枢不蠹”里的“户枢”了。

    进门一般右手边是炕,炕连着锅台。这样一旦做饭,夹杂热量的浓烟经由大锅(前锅)转至小锅(后锅),再经过炕腔,最后顺着烟道由烟囱口排出去。于是炕也就不用烧了,一举两得的事,何乐而不为呢。

    锅台后面是烧火的地方,背后就是案板,用来做馒头,擀面条,切菜,搁置佐料、筷子以及供奉灶王爷。窑洞的墙壁从来都是弯曲的,上面钉了很多短而硬的木头茬子,用来悬挂一些藤条编织的篮子,装小米、花椒、干菜等物。

    最里面即是大家口中的“窑后脑”了,光线更为暗淡,充满禁忌与神秘。

    进门左手边则是椅子,一般是家里来人了单为客人预备的。邵寨人口中的“椅子”指的是带有靠背的那种,最为有名和正式的乃是八仙桌的配套——太师椅。椅子紧挨着柜子,上面搁置着这家人所有的家当,如半导体收音机、钟表、收纳盒、女主人从娘家带出来的妆奁。柜子上面的墙壁上贴着画儿,不是八骏图、牡丹图,就是四大领袖、十大元帅。此外杨柳青的年画也属常见,主题不外乎年年有余、金玉满堂、福寿三多、事事如意、五子登科、蟾宫折桂等。我家却很特别,母亲去镇子上买了一张“大理三塔”回来贴上,正面是竹林伴着孔雀,远处苍山陪着洱海。

    煤油灯待的地方正在土炕与锅台中间。为了防止小孩子炕上玩耍时蹦跳入热锅里(我的一个远房堂妹就曾经掉进去过,现在脖颈后和手腕处还留有疤痕,状若蛇鳞),一般会在炕边筑起一个高台,或者立起光滑的木栅栏(土炕一般很高很大,为了防止小孩子掉下炕,会给其腰间系上布带,再拴在木栅栏上)。这道高台有一个独特而响亮的名字——栏槛,栏槛靠近锅台的那面预留了很多小洞,平时白天用不着煤油灯时就将其放在里面,这个小洞也有个独特而响亮的名字——窑窝。

    夜漫上来了,猫头鹰的凄鸣一声又一声地远远传来,更显得空间广阔,时间寂寥。黑暗降临,树木黑黢黢的身影犹如鬼魅,佝偻着身子,一动不动,仿佛正在低头贪婪地吸血。偶尔从羊圈里传来一两次打喷嚏的声音,仿佛梦游的人在喃喃自语,睡梦中的人吐着呓语。风刮走地上的灰尘,抽走一丝丝沉闷的空气,“水落而石出者”,把辛密和诡异留了下来。

    于是父亲拿出火柴,只轻轻一划,红磷发出淡淡的刺鼻气味儿,一下子驱散了百鬼夜行,照亮了小小的时空,光明与温暖接踵而至,尽管外头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与阴森。那跳跃的小小火光,照亮了我们蜡黄的脸庞,凝固的眉眼,倔强的鼻子,沉默的嘴唇,在窑洞的墙壁上留下弯曲的倒影,仿佛法师到了念诵咒文的紧要关头,于是灵魂开始出窍,天地任我遨游。

    原来是父亲不知什么时候吹起了笛子,那是他年轻时候一边放羊一边看书,通过自学得到的技能,曲目不多,一般是《鞋儿破帽儿破》。蛾子围绕豆大的灯火一直不停地转动,最后纵身一跃,勇敢地飞入火中,“呲啦”一声,化为轻烟,也就罢了,结束了短暂而光辉、绚丽、灿烂的一生。

    因此我曾写下《父亲的笛声》:

    父亲的笛声

    总在没有月亮的夜晚响起

    那时重重的云霸占天空

    漏不下一颗星星

    父亲的笛声

    还有园中一颗枣树站着倾听

    当世界都沉寂,屏息凝神

    猫头鹰很适宜地轻哼

    父亲的笛声

    总伴着黑漆漆的窑洞

    和纸糊的窗棂

    一盏豆大星火的煤油灯

    嘶嘶地叫着

    拉扯着光阴

    不知名的蛾子

    飞来飞去

    在墙上投下大大的阴影

    父亲的笛声

    是凸起的喉结,干裂的嘴唇

    我用针把枯焦的灯芯挑明

    黑暗中我的瞳孔满是水银

    我能听得到他换气的嘘声

    和单薄、骄傲的笛孔

    父亲的笛声

    不是《二泉印月》

    但我听出了岁月峥嵘

    有我课本里学过的《倔强的小红军》

    父亲的笛声

    映衬了杨柳青的年画儿

    和千百年来,溶解过祖先的北方的黄土

    哦,他不是科班出身

    父亲的笛声

    牛羊都听得懂

    在春的花海和芦苇的倾斜中

    演一场大合唱——夏雨雪,冬雷震震

    父亲的笛声

    飞到了好远好高的空中

    就是我的乡愁

    不是二十四桥明月夜

    是我苍白的脸庞,还很稚嫩

    我的成长呵,与滚烫的热泪相和着流

    灯芯烧得久了,就会“结痂”。《红楼梦》中多次写到“剪蜡花”的事情,其实煤油灯也会产生“灯花”,这时候只需一根钢针,轻轻地拨弄,挑逗,那灯光便再次亮了起来。此情此景,不由得使人想起了诗鬼李贺的《李凭箜篌引》中的一句——石破天惊逗秋雨,古人秋雨都能“逗”,何况今一星灯乎?

    窑洞除了天窗,只有一扇窗户。到了秋冬,需要先把天窗遮盖起来。窗户上没有玻璃,用纸张或者塑料布代替,因此能见度很差。需要光线的时候,打开窗户方可请阳光进来。窗户上下启合,或用一根绳子系在顶部,或在底下用一根短木棒支撑。

    一千年前的北宋,一个住在楼上的妇人弄窗户时不小心打了一个人的脑袋,于是上演了一个“大郎,该喝药了”的故事,才有了后来兰陵笑笑生写的《金瓶梅》。

    煤油不比汽油,易燃性和挥发性没那么强烈,可以用来储存,打油的过程邵寨人称之为“倒煤油”。

    那时候只有一个地方提供这种东西,那就是供销社。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我还记得邵寨供销社的大致情形。一间平房,侧墙上不知道用白灰还是油漆歪歪扭扭地刷了“供销社”三个大字。那时候邵寨街道几乎没有楼房,平房也不见多少。供销社其实就是公家的商店,售卖一切生活资料,比如糖果、食盐、炊具、农具,同时还收购一些特产,比如药材、野味、种子、皮毛。

    后来商品大潮开始由城市冲击农村,供销社终于退出了历史舞台。通了电,有了灯泡,煤油灯自然而然消失于人们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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