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已经死了。”
女孩的声音不轻不重，但着实让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她似乎是觉得我不会相信她的话，于是又耐着性子、缓缓地重复了一遍：自己已经死了，死于两年前一场事故，地铁三号线正式投入运营的第一个月。
女孩想了一下，又说，“你是记者，应该还记得那篇报道吧？”
我握着录音笔的手稍微颤了一下，但我很努力地保持着镇静，没有让公司的财产遭遇任何不测。我看了一眼女孩的脸，除了肤色略显苍白以外，和寻常人并无不同，我想，她应该是在恶作剧吧？可是，在空无一人的地铁车厢里和陌生人开这种玩笑……即便我一个大男人，也觉得有点怵。
我决定说点什么缓解下尴尬的气氛。于是，我告诉她自己并不是记者，今天特意采访乘坐最后一班地铁的乘客，只是为一篇稿子积攒素材。女孩“唔”了一声，稍微有点失落，我们交谈了几句，她忽然又问，“那你的稿子发出来以后，会有很多人看吗？”
她问倒我了。
老实说，我当然希望自己的稿子发出来以后，有很多人看，但这并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情。我来到这座南方城市不到一年，已经换了三份工作，上个月，我接到一家传媒公司offer，职位是新媒体内容主编，主要负责公司新创立的公众号日常运营，薪资待遇都还不错。然而，当我满怀期待入职后，老板却给我下了一道硬指标——他要求我在两个月试用期内，为一个几乎没有粉丝的公众号写一篇阅读量“十万+”的爆文。
我有些尴尬地冲她笑了一下，“可能有，也可能没有。”
她又“唔”了一声，“看样子，你混的也不怎么样。”
我的笑容更加尴尬了。
虽然生活的种种不如意像决堤洪水般，一浪一浪劈得我晕头转向，但我总觉得自己身上还留有那么一两根文人的“傲骨”，就比如这次的“十万+”硬指标，我就不想去蹭社会热点或娱乐新闻的热度，也不屑去“融梗”“洗稿”。苦思冥想数日后，我终于敲定一个选题——采访一些乘坐这座城市中最后一班地铁的人，挖掘他们身后或有趣或感人的故事。
老板似乎对我的选题很感兴趣，今天下班后，他特意留我在办公室谈了近四小时的“运营战略”和“引爆自媒体”，也是托他的福，离开公司后我赶上了回家的末班地铁，提前进入取材环节。最后一班三号线首末站发车时间是晚间十一点半，顺利的话，我将在十一点四十七分乘上回家的末班车——之所以能得出这么精确的时间，我的老板又一次功不可没。
曲折且冰冷的地铁入口通道像是巨兽的食管，而每一个走进其中的乘客，都是即将运送到巨兽胃部的肉块……乘坐下行电梯的时候，我的脑海里忽然蹦出这样的句子，我很满意自己想出的比喻，打算把它用在明天要写的文章里。
今天的地铁站似乎要比往常冷清一些，只有几个乘务员站在安检机旁，嘻嘻哈哈说着玩笑话。手机因为没电自动关机了，这让我稍微有点不自在，我看了眼手表，十一点四十五分。
进站刷卡时我问乘务员，还有地铁吗？年轻的小伙子说有，运气好还能赶得上，我说了声谢谢，走远了几步还听见他在身后冲我喊——以后稍微早一点，尽量别坐最后一班地铁。我心里苦笑了一下，如果写不出让老板满意的“十万+”，很快，我可能就不用再来这个站点乘地铁了。
十一点四十七分，我坐上了最后一班三号线。
更幸运的是，除我之外，车厢里还零零散散地坐着几位乘客。我将目光锁定在穿着白色套装的年轻女孩身上，决定让她成为第一个采访对象，至于为什么会一眼就选中她，我当时想的其实也挺简单——她拍进照片里一定很好看，可以用做头条图片用来吸引流量。
简单说明来意后，女孩并没有拒绝我的请求。我在她身边坐下，这时候我才发现，女孩手里紧紧攥着一个透明的文件袋，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里面是好几本装订成册的个人简历。我猜测，她应该是正在找工作的应届毕业生，不过，现在应届生找工作都已经辛苦到要赶最后一班地铁了吗？我开始为自己失业后的前途而感到担忧。
我先和她随便聊了几句，“你今天是去面试了吗？”
“是的。”
“感觉如何？”
女孩的脸色并不是很好，她摇摇头，“上周笔试我是第一，今天是面试，但面试表现并不怎么理想。听说，和我一起参加面试的那批人当中，有几个是公司高层的亲戚，印象分很高。虽然有点生气，但好像也没什么办法，只能说命不太好吧。”
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流露出一点点“历经沧桑”的艰辛，我觉得很好笑，但又不能表现出太失礼的样子，只能点点头表示理解。我想了想，又问，“所以，你现在是要回家吗？”
“当然，不然我还能去哪里？”
“这是今天最后一班地铁——为工作而奔波，是件很辛苦的事吧？”
女孩点点头，说是啊，上学的时候完全想不到人生会这么辛苦。
我对自己的“引导”十分满意，在她进入状态前，我又快速整理了几个有关于年轻人就业压力的问题，女孩答的很流畅、思路也很清晰，我一边点头一边用录音笔将她说的话都录下，方便日后整理。
说实话，如果她不说那个和死亡有关的冷玩笑，我一定会在稿件中将她润色成励志故事里的女主角；可是就在刚才，她忽然说，自己其实已经死了，还问我有没有看过两年前那个报道……我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根本无心继续进行采访。
两年前，我在某报社实习过一段时间，女孩所说的那篇报道，是我按照主编要求修改后刊登的稿件。内容大概是说一个女孩面试失利，觉得无望进入某知名企业，一时想不开跳下地铁轨道轻生的事件。那时候，地铁三号线刚开通不久，还在试运营阶段，并非所有站点都安装了隔离栏，这起“自杀事件”在当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导致整个三号线不得不停止试运营，直到所有站点全部安装上隔离栏后才重新投入使用。
女孩、求职、地铁、报道……这一切未免也太凑巧了。
我不相信灵异事件，也不相信有一些超自然的现象会出现在身边，但我依然觉得背后凉飕飕的，我只能尴尬笑着和女孩说些转移注意力的话，“没想到这最后一班地铁，冷气还会开得这么足。”
她说是啊，真没想到。
顿了片刻，女孩又道，“我面试的地方没空调，我当时就在想赶紧结束，赶紧坐上地铁，可以凉快一点……没想到，后来居然出了这样的事情。你知道吗？那篇报道根本就不属实，我不是自杀，我是被人推下轨道的。”
我没有接话。
我环视车厢，除了几位面露疲惫的乘客外，和往常并没有什么异样，我又仔细观察了身边的女孩，她有影子也有呼吸，根本不像是小说或者电视里描写那种鬼魂体质，如果让我来定义的话，我觉得她可能是有精神类的疾病，或者，将从别处看来的故事强加在自己身上——某种程度上来说，是“戏精”的表现。
即便知道如此，我还是不动声色稍稍与她拉开了一些距离。
她没有觉察，继续与我搭话，“你猜，我是被谁推下去的？”
我本能地将目光撇开，可是她却歪过头，想要与我对视，我无法躲避，只能支支吾吾地说我不知道，不过你都这么问了，一定是个出乎意料的人，也许是你的亲人，也许是你的男友。
“不，不是这样。”
“那、那是……”
“是一个不认识的小男孩，才七八岁吧，大概是觉得好玩就推了我一下，我那天很累，没有站稳就摔了下去，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这肯定会有监控的吧？”
“当然有，那家人也赔了一大笔钱，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女孩继续用很平静的声音与我搭话，“我只是觉得很意外，为什么会出现那篇完全不属实的报道，整篇文章压根连那个孩子的事都没有提，而是将整件事归类为一起‘因就业压力大而自杀’的事件。”
“呃，可能是因为这个话题更容易引起社会反响……”
“那熊孩子的问题难道就不应该引起重视吗？”
“这，也许……是怕选题出错，有些事件不方便还原真相……”
文字是很神奇的东西，只要将它们按照各种规则排列组合在一起，就能拼凑出各种各样的句子，它们在那一瞬会拥有力量，像是一面舞动着的小旗子，又像是一座灯塔，指引你去往鸟语花香的热带岛屿，又或者藏匿暗礁的海域。
她抬头，透过对面的玻璃，又看了我一眼，“唔，哪怕有人死不瞑目也无所谓吗？你们这些写东西的，有时候还真是挺自私的。”
我干干地笑了两声，“美女，你说这话有点吓人呢，哈哈。”
我承认，自己的声音有一点颤。
不管这个女孩身上有着什么样的故事，我已都经下定决心，尽快结束这次随即采访，只要地铁门一开，我就会立马出站，然后打车回家，哪怕要多花几十块钱也无所谓，哪怕丢掉那个狗屁工作也无所谓。可是，这一站路程似乎特别漫长，我和女孩又聊了好些话，却一直没有听见报站的电子声。
女孩的脸在玻璃映衬下，显得苍白且通透，但也多了一丝诡异感。我看了一眼，又迅速将目光移开，然后，我听见她的声音，“对了，给我拍照吧，我已经很久没有拍照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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