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开了,方圆数十里,微风里有浓烈的花香,姚芝拎着个竹篮,里边铺着厚厚一层桃花瓣。
方墨在一边帮她驱赶了有些醉意的蜂蝶,眼睛里的柔情盖住了这一天地的桃花。
“你这大老远跑出来弄这些个花瓣,不嫌麻烦?”
姚芝没抬头,嘴里却说:“夏夜里有时候睡不安稳,用桃花塞个枕头睡得安稳些。”
她那只在地上挑拣花瓣的手忽然顿了一顿,像是有什么心事牵引了她的思绪。
“又想你二哥了?”
“不是你的二哥?”姚芝低垂的脸上不免撇了撇嘴。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
“以前二哥在家的时候,每年春天都是他出来给我寻这些的。”她没继续纠缠刚才的话,只是重重叹了口气。
方墨从后面转到姚芝眼前,抬手拂了拂她的鬓角,摘下一片淡红的花瓣。
“以后每年我来给你捡。”
姚芝刚刚活动起来的一只手又顿住,仿佛一片刻的呆滞,又像是在斟酌思索,随即抬起头来,一脸笑意:“你?就你这笨手笨脚的,这几个村子里的桃树岂不是要遭了秧。”
风,一阵一阵,断断续续的,连带着姚芝散落在鬓角的头发都飘摆起来,像三月里抽芽的新柳,在另一个人的心河里泛起层层涟漪。
“真是酸掉牙了,农户家的粗使丫头,老老实实帮衬家里干点子农活,将来长开了,说个好婆家就是,偏要学那些富家小姐的做派,还拿花瓣塞个枕头,真是笑死了人,我活了这么些年,只知道桃花落了掉进土里就是肥,今天可算开了眼。”
这话说得刻薄,人也从不远处树丛后面转出来,却见一个二十岁上下粗衣麻布打扮粗犷的女人,扛着锄头一步三笑得凑过来。
“牛二姐,你可别乱说话,我芝妹妹就是和你们不一样。”方墨在一边道。
“哟,还没娶进门呐,先护上媳妇了。”牛二姐从两人身边走过,刮起一阵风,夹着阵阵汗臭,往村子方向去。
“说到护媳妇,倒不知哪天换成叫您牛二嫂的时候,是谁护着谁了。”姚芝也不是个善茬。
果然,牛二姐一向最怕人提到这件事,二十岁的老姑娘还没婆家,放到哪都是件丢人的事,可偏巧牛二姐天生牛脾气,依旧过得欢欢喜喜,唯独就是不能当着面提这件事。如今被姚芝含沙射影一句话,牛二姐慌忙止了笑,一阵风似地落荒而逃。
“不知她躲在树后面听了多久?”陈方墨咬了咬嘴唇,不安道。
姚芝抬头看看他,眼角一冷:“你怕了?”
方墨慌了神,忙解释:“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担心你。”
“你担心她去造谣,我可不怕这些,咱俩行的端坐的正,心里又没鬼,我怕她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作甚?”
方墨诺诺点头称是。
“这些日子还在温书?”姚芝转了话头,语气也温柔起来,不似方才那般凌厉。
方墨憨憨一笑,道:“可不嘛,前些日子贪多贪快,读过的书竟有许多不记得了。”
“做学问怎么能贪多贪快呢,要是二哥在,一定要教训你了。”
方墨怕他又要伤心,忙着想岔开话头,不想姚芝继续道。
“你怕我伤心啊,没那么厉害,我知道二哥做事必定有自己的道理,原本就是我看着母亲难过,这才跟着难过,虽然二哥出家当了和尚,可我知道他还活着,这就够了,我伤心也只是偶尔罢了,难不成天天掉进泪窝子里,那还怎么过日子了。”
方墨也笑起来,树荫下,落在地上的花瓣给风一吹,荡起一层浪来。
眼见着四下田地里,操弄农活的人越来越多,日头也热了起来,方墨陪着姚芝往村子里走回去,惊起路边花丛里许多的鸟雀,窃窃私语。
方墨陪着姚芝进门的时候,正遇见在大门口喂鸡的王氏,手里还抓着剩下的一把麦麸。
“方墨啊,咋没去念书?”王氏一向也很疼爱方墨,自然知道他是个勤奋的孩子,今日时辰尚早,她便要问一问。
“先生昨日说最近身体不太舒服,让我们自己在家先温书,等过几日,他身子好一些,我们再去学堂。”方墨倚在门框上回道。
“哦,怪不得呢”,王氏笑意盈盈,继而道,“正好,一会留家里吃饭,今天买了些新鲜的菜,赶巧,你姚叔在林子里逮着一只野兔,婶子给你们炖了”。
姚芝一只脚已经跨进堂屋的门槛,听了这话,眉头微皱,转过脸来,道:“这季节怎么能打野兔,没得断了人家一家子的性命。”
“哟,你倒跟你二哥似的,成了活菩萨,那是你没经过灾年,赶上闹饥荒,树皮都啃得精光,还在乎兔子有没有活路?”王氏拍了拍手上的麦麸末子。
姚芝一向怕母亲提起二哥,每每总是会伤感一阵,今日竟然好了许多,她便不在乎先前的事了,谁想王氏继续道:“话说回来,你爹的性子,你还不知道吗,咱们家啥时候去打过猎,这回是赶巧了,你爹去林子里砍柴的,不知道哪个猎户下了套,套住一个兔子,让你爹赶上的时候,那兔子正蹬腿,还剩下最后一口气,可不就捡了回来,倒是便宜了你俩。”
王氏一边说着,一边扭身要去灶台。
“婶子,姚叔去哪了?”
“哦,还不是村头建庙的事吗,去帮工了。”
几日前,村子里来了几个化缘的和尚,原本以为只是路过,化缘之后也就走了,这样的和尚倒是常见,也并不稀奇,可谁曾想,内中一个眉毛都白了的胖大和尚竟然说村西头的小山丘颇有灵气,准备将那里一个破房子扒了,改建一座寺庙,以后就在这里修行。
村子里的人都是良善,且一向求神拜佛的不在少数,如今有了现成的和尚要落脚,他们也都乐意搭把手,所幸那和尚说了,这些年四处化缘,积累了不少的香火钱,无需村人出资,只是搭把手,出点力气就行,今日姚六砍了柴回家无事,便去帮工。
方墨见姚芝回屋洗了脸,又出来浇花,自己也是闲着,跟王氏招呼一声,就要去村头凑个热闹,谁知一转身正碰上个人影从大门外晃荡进来。
“你找谁?”方墨迎头问道。
“我饿,有吃的没?”
那人抬了头,脸上脏兮兮的,像是多少日子没洗过一样,身上破衣烂衫,看样貌却觉得不大,十七八岁的年纪,正伸手等着接吃食。
是个要饭的,方墨摇了摇头,心里感叹,这太平盛世,原来也有许多衣食不保的可怜人。他一边摇头,一边转回身,来到姚芝身后问道:“去找些吃食来吧,门口有个要饭的花子。”
姚芝放下水壶,转过头来,恰好看见门口那少年,又对方墨道:“你去吧,我打发他。”说着站起身,找到了在灶台边上忙活的王氏。
“娘,有些热饼子、馒头吗?”
王氏正忙得一头汗,直了直腰,问道:“怎么这会子就饿了?有刚烙的饼,只是没菜,锅里有粥,你先盛碗垫一垫。”
“我还不饿,是一个要饭的。”姚芝说着,一边已经拿了两张大饼,又从厨子里翻出些咸菜来,转身要走,忽的又停下来,拿碗盛了一碗热粥,一并端着往外走去。
那少年花子见了吃食,眼睛里都要冒出红光来,伸手接过大饼,就着咸菜就狼吞虎咽起来。
“你慢点吃,先喝碗粥,别再噎着。”
少年抬头,隔着蓬乱的头发,看见面前伸出的一只白净小手,手里端着一碗热粥,香气四溢。他愣了片刻,没敢接。
“接着呀。”姚芝的声音本就轻柔,此刻听来,好似莺歌。
那少年怯怯地接了碗,也不顾烫,呼噜呼噜扒了个精光,将碗往回一塞,抱着两张大饼就跑了。
眼见着那人没了踪影,方墨这才出了门,径直往村西头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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