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叶茴真正站起来了,从三岁开始的悲歌里站起来了。像是草帽盖脸、地里小憩的少年做了长长的梦后醒来、抖掉了爬满身的南瓜藤,决定不再天天被老爹赶着种地,去给自己找一个白白胖胖的媳妇好了。
重获人格的李叶茴也要真正为自己活着了。当她决定承认那些刻意被自己忽略的现实后,这场生命的死循环被打破了。
可是一切并不算胜利,赵晓獾就是半路杀出的程咬金。
李叶茴说的“去挑战最著名的黄石湖路线”的事他还记得,于是他终于不再缠着她,天天在老忠实酒店一层那家废旧老钢琴上做功课:这路线哪里要翻山、哪里要过河、那里可能有熊、哪里蚊子多,他都一清二楚。
为了让两人顺利完成这四天三夜的行程,赵晓獾还特地安排了两趟一日行帮助李叶茴有足够的体力。
第一趟一日行,他们想一口吃个大胖子,于是走了将近四十公里的路,还翻过了两座山。从清晨六点星辉还未散尽、走到凌晨一点星芒重回天际。从老忠实宾馆、到黑沙间歇泉,最后天黑透后他们才到目的地:仙女瀑布。
李叶茴关掉了头灯,发现如水月光足以点亮人间。那泉水像是仙女镶钻的长发,又像是天空被凿了个洞、于是挂着星星的河水便倾泻而出。四周是腐朽的粗大树干。这些沧桑的树经历了数百年的生长、三十年前的那场森林大火、日常生活的各种电闪雷鸣,被蹭背的熊磨伤过、犄角发痒的牛顶疼过、也承载了鸟群一代代的安居立业,终不敌岁月,在某个晴空万里的午后轰然倒地,静静地做忠实的老骑士,永远地守护这仙女瀑布。
远处的沼泽地像是镜子、泛着光,几只大大小小的美洲野牛被贴在天边。
在那瀑布前驻足许久后,他们开始了最后一段路程:绕过那些危险的牛、心惊胆颤地躲过几眼沸腾的地热泉、手拉手走在漂浮在沼泽上的朽木上,他们步入一片原始老林。
“走过这片森林,外面就是公路,我们就可以拦车回家了。”赵晓獾担忧地望着一脸疲倦的李叶茴。他放出音乐,是大张伟的《静止》。音调轻松愉悦,却独独不符合这静谧氛围。
“你要把狼招来吗?快把音乐停下。”李叶茴不耐烦地命令。
赵晓獾笑嘻嘻地关了音乐:“多虑了,狼群只会被吓跑的...”
音乐刚停,一声狼嚎就从十米内树林里传出:“嗷呜...!”
刹那间,李叶茴汗毛倒立、血液倒流,呼吸声响得好似打雷,她隐约看见右前方的位置黑暗中一双黄色的眼睛一闪而过。尔后,就是久久的静谧。
似乎危机已过,但是他们都明白,狼是群居动物。此地不宜久留,两人不由自主地携手快步前进:“快走啊...快走啊...”
第二声狼嚎响彻森林,然后是第三声、第四声...群狼长嚎、原始老林都在发抖,李叶茴似乎可以听到哈喇子从野兽嘴里流出来、滴到地上的声音。
对他们关了手电筒、屏住呼吸,屁都不敢放一个,终于穿越长长森林走廊、摆脱了带着起床气的狼群,来到公路。路边,一辆汽车停在一公里外的地方,车旁有一对情侣在看星星,车顶坐着一个端相机的人,他们飞快地冲过去请求帮助,就连搭便车回去的路上都忍不住回头观望,生怕狼群在身后阴阳不散。
第二次练习是集体短程徒步。新加坡的学生们共七人,计划去宿舍部附近的“麻辣湖”去露营一晚。最近天气十分潮湿,湖面雾气腾腾。步行时间两小时期间,只有抓紧一切时间徒步的李叶茴和赵晓獾毫无压力地完成,其他人均需要走走停停,且带足了补给、吃得不亦乐乎,直到天将黑才顺利找到露营地。
此时的他们已经不需要美国学生的指点就可以自己搭帐篷、生篝火。生篝火的过程相当不顺,树木都泛着潮,而草叶挂着露珠。大家分头在森林闲逛,去找那种“倒下的树木” -- 它们的“尸体”上裹的那层树皮可以被轻易剥下,树体本身也是一把老骨头,三五个人在上面蹦蹦跳跳便可将其踩裂,再取干燥的树芯来生火。
一个叫石头的学弟在踩树干时对李叶茴说:“赵晓獾对你感情挺不一样的...”
“我知道。”李叶茴的脸一下子阴下来,她背过身、狠命地踢那可怜的朽木。
石头也累得气喘吁吁:“他人挺好,你可以考虑一下。他为你付出挺多。”
李叶茴一屁股坐在树干上,竟成功把树坐碎:“嗯,他给我的,是他想给的,不是我想要的。”
“什么意思?”石头扶李叶茴起来,两个人把碎木头装进帐篷袋里,一前一后地运回去。
“我想要橘子,他给我苹果。因为他只有苹果,也因为他不想给橘子。赵晓獾不懂爱情。”
傍晚,他们终于升起篝火,秦落雁带来音响,大家围着这火手拉手跳舞,像是一群笨手笨脚的原始人、却没完全剥离城市人的拘谨。跳累了,他们纷纷拿出食物来加热。在厨房工作的李叶茴常常有机会将剩余食物带回来和大家分享,而酒店工作的也会把免费的笔啊、本子啊带回来分给大家。
人们围坐在熊熊烈火边,聊着这些日子的感想。他们玩起了真心话大冒险的游戏,轮到李叶茴了,她选择真心话:
“李叶茴,请问你有喜欢的人吗?”
她想都没想:“没有。”
第二轮,她还是选择真心话:“李叶茴,你喜欢什么类型的人呢?”
“我现在只想一个人,什么类型的都不会喜欢了。”
全程,赵晓獾沉默不语、一脸忧伤。李叶茴想,他应该是明白什么是真实的爱情了。
大家凑钱买了一瓶威士忌取暖,然而这烈酒让人发晕,唯有赵晓獾自顾自地喝完。然后他双腿一软、径直倒在地上。男生们把瘦弱的他扛进帐篷,女生也陆续准备休息。
就在这时,那顶绿色帐篷里,赵晓獾令人烦躁的痛苦呻吟声冒出来一个名字:“李叶茴...”
李叶茴一年后才尝试人生第一次宿醉,也才明白一瓶威士忌下肚的痛苦。可是那时,赵晓獾的呻吟只让她觉得羞愧难当。
“李叶茴”这三个字,赵晓獾从凌晨一点吼到凌晨四点,从有气无力的呻吟到撕心裂肺的吼叫,足足喊了几千遍。大家一夜未眠,生怕赵晓獾单薄的身子板挺不住强大的酒精,他的吼叫令人后怕。凌晨四点,他吐了,倒在自己的呕吐物中像泥鳅一样四处翻滚。
男孩子们把他抗出来。帐篷不能用了,大家都跑到奄奄一息的火边取暖。他们给赵晓獾在地上铺了个毯子,把他像抹布一样仍在火边烤着。他们什么都没多说,每个人都懂。就这样,从凌晨四点到六点,天边的颜色千变万幻,终于东方大白。
李叶茴和赵晓獾上午要去上班,而旷班后果严重。大家便把唯一的防熊喷雾给了李叶茴,让她回去后顺便帮赵晓獾请假。
“你就说他受伤了。”秦落雁一向为人周全,“如果说喝醉了,可能会留下不好的印象。你放心,我们六个人一起回去,不会有危险。等赵晓獾醒来,我们就走。”
李叶茴瞟了一眼火边烂醉如泥的小人儿,一个人踏入森林。怎奈何无人领路,她竟然踏入一片湿烂的土地,把歇息的候鸟吓跑。再走走,她竟返回原地,其他人给她指明了正确的徒步路线后,她再次出发。
那响了一晚上的“李叶茴”突然又响起来。地上那坨“破抹布”竟奇迹般地站了起来,恢复人形:“李叶茴,你不能一个人回去。我跟你走。”他向她走了两步,便迎面摔在地上,李叶茴嫌弃地向后退:“我走了。”
说着,她转身离开。赵晓獾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又爬起来拉住她:“别走,危险。”
石头冲过来拉住赵晓獾,大家都劝他老实休息:“你放心,李叶茴有防熊喷雾。”
那“烂抹布”心中焦急、却有心无力,他只能瘫软在地,望着李叶茴渐行渐远。
李叶茴穿过乱石、迈过荆棘,又拿几根倒地长木上当独木桥、练习了一下平衡力。她听到很远的地方有一些杂音,心中有点紧张,不过这杂音很快消失。希望不是什么动物。
她抓紧时间前进,却又被几棵摇摇欲坠的杉木吸引了目光。她听着摇摇摆摆的木头发出“执拗执拗”的声音,忍不住想笑。她在黄石还有最后一周,而和这些千百年才长成的木头的每一个擦肩而过、都可能是永别。
就在这里,那整夜萦绕耳边的呐喊“李叶茴”又传到她耳朵里。幻听?
她疑惑地回望,看到一个瘦弱的身影从远处走近,是赵晓獾。他脸色枯黄、眼光呆滞,却有着一副灿烂笑容。他冲过来抱住李叶茴:“你还活着!我好担心你会被熊吃掉!”
抱着男生瘦到可以被自己捏碎的身体,那一刻,李叶茴想:偶尔吃个苹果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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