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迟

1.

容迟第二十八次被打倒了，他趴在地上，像条被人丢弃任意殴打过的死狗。

满身累累伤痕传来尖锐的疼，他动动身体想爬起来，他认为自己绝不能就这样被打趴下，可两大腿的股骨彻底阻止了他捡起那点儿可怜的自尊，在地上艰难蠕动了一番后他又回归了死狗的生涯。

股骨断了。

“你就是个废物。”男人穿着黑色背心包裹着发达的胸肌，露出臂膀结实的肌肉，朝地上的容迟啐了口唾沫，大摇大摆的转身走了。

我这样值吗？名为容迟的死狗趴在地上想。

2.

夕阳斜着落下了山头，留下融金般的光晕包围着整个大地。周遭静悄悄的没丁点儿声息，容迟就在这死寂的沉默里慢慢在粗砺的石板路上爬行。

他并不结实，甚至有点像小白脸，皮肤白皙肌肉清瘦，单薄的身形在此刻显得寂寥可怜。他身体自小便不好，刚才估计被踢到了肺，现在更是咳的像个得了几百年肺痨的病鬼。

大概老天总是公平的，在夺了容迟强健的体魄的同时给了他一张过分好看的脸，还是那种容易让人一见倾心的脸。妖冶的桃花眼眼尾略略上挑，眼神深邃得像远古的星子，轻易就能勾了女人的魂去。

可是他自小命就坏，此刻没见着女人，只能见着一个满脸胡茬的老警察。

“诶，小混混屁事不干，就知道打架惹事，给我滚远点。”老警察使劲踹了他一脸，阴沉着脸走开了。

他身体疼的动不了，脑子却还能转，过往的一切顷刻间都如同汹涌的潮水一样涌来。巨大的悲愤与绝望堆积在他浅浅的胸膛里，压的他喘不过气来。

一点都不值。他下了结论。

3.

容迟自有记忆起就跟着他那多病的老妈一直活在阴暗潮湿的小巷子里。巷子在远离市中心的贫民窟里，这里住着一堆社会上的垃圾蛀虫，没有劳动力却还是要苟延残喘的活着。

他时常看见一堆老不死的满脸皱纹的老人咳得天昏地暗，甚至咯出满手的鲜血，住在破旧的筒子楼里吃着城里人连狗都不会喂的剩饭剩菜。还是要死赖着活着，甚至抱着他们怀里新生的孩子笑得面皮皱作一堆，比坑坑洼洼的青春痘坑都要丑。

甚至一个老人顶着这张丑脸，掏出一个包子对容迟说，“吃吧。”

他嗤之以鼻，认为这些人活成这个鬼样子可以尽早死了算了。他觉得自己但凡能对自己狠点心，分分钟就可以拿刀子捅进自己的心脏，彻底了结这猪狗不如的小命。

可是他还是接过了这个包子。自始至终他都没敢对自己下手，倒是他那短命老妈先死了。在饿了几天肚子后他感到了死亡的恐惧和绝望，为了活下去他决定加入混混团。

混混团的老大是虎哥，此人长得五大三粗，体格健壮得像头牛，多年的打斗让他练就了一身足以媲美健身教练的肌肉，打起架来更是毫不含糊。

虎哥半睁着眼瞧着不过十来岁的小崽子，瘦的像个小鸡崽，一拳头就能闷死，没屁大点用。

“滚，这里不需要废物。”虎哥不耐烦的说。

“我不是废物。”容迟抬起眼睛正视虎哥，他年纪尚小，还不懂得什么叫畏惧，只是凭着一股子来了这儿就不用挨饿的想法直勾勾的盯着面前的男人，“我能干活，给我吃的就行。”

虎哥闻言嗤笑一声，转过头看着眼前的男孩，却看见了那一双亮如星子的眼睛和好看的脸蛋，无端多了几分意味不明的笑，“那就留下吧。”

手下一个长得像黄鼠狼的小崽子带着容迟去了一间房子，在角落里给他指了个地儿，铺了一块破旧的草席。

容迟就此安了家，认为自己终于不用再在凄风苦雨里独自一人忍饥挨饿。

幼嫩的脸庞枕在破草席上，露出了一个微笑。

4.

混混团的成员分三拨，长的有欺骗性的当小偷，有残疾的当乞丐，五大三粗如虎哥的就去抢劫。

虎哥留下容迟，就是因为他这张脸蛋，好看的皮囊总是让人想要接近，利用起来省事得多。

所以容迟跟黄鼠狼小鬼一起成了小偷组的一员。黄鼠狼是因为身手极其利索，能偷东西于无形。

当一个人的本事足够大的时候，便能让人忽略他贼眉鼠眼的长相。

容迟跟着黄鼠狼一起干了大大小小数不清的偷窃行径，收获颇丰，为此虎哥偶尔额外给他们一人一点儿零花，让他们能尝尝好吃的零嘴。

拎了一手炸鸡腿啃的正欢的容迟扯出一个满嘴油腻的笑，对着黄鼠狼笑眯眯的说，“哥你真厉害，跟你在一起，再也不担心挨饿了。”

黄鼠狼挑挑眉，整个人的脊背都直了许多，他分外得意，仿佛自己成了个了不起的绝世英雄，他拍拍新晋小迷弟的肩，“放心，哥在，你饿不死。”

两人相视一笑，黄鼠狼却在此时眼尖的看见路边一老头正掏出大把大把的红票子一张张数着，黄鼠狼刚刚那股子天上地下我最厉害的牛逼劲还没过去，当下对容迟指了个手势，“等着，看哥的。”

那老人似乎有点焦急，匆匆数完后把钱塞进包里，准备叫出租。黄鼠狼就是这时候摸过去的，他身手极快，不枉这些年日复一日的练习。

老人毫无察觉，黄鼠狼却已经拎了钱跑远了。

容迟却没走，他似乎在哪见过这老人，半晌后看他身后的街道里一个老太婆搀出一个捂着大着肚子的女人，女人下体流着艳红的血，三人神色焦急的上了出租车，他才猛然想起来，这是阴沟沟小巷子里曾经给过他包子吃的老人。

一瞬间容迟吃进去的鸡腿拼了命的往外涌，他吐了个天昏地暗，像吃了屎一样难过。

5.

容迟没跟黄鼠狼分那笔钱，也没再吃炸鸡腿，因为他后来偷偷摸摸去打听了，那老人的儿媳送到医院没救回来，因为没交钱没走程序医院不给立马抢救，大人孩子一起死了。

他曾经天真的想着自己只不过是偷别人一点钱，没打人杀人，也就是用资本主义富足的财产来填饱他的肚子，省的挨饿受冻。可他从没想过就是这一丁点儿不被他当做恶念的做法会要了一大一小两条命。

坏事就是坏事，不分大小。容迟蹲在墙角，悲哀的意识到。

那么，在他没注意的角落里，他又害死了多少人呢？

他曾经认为巷子里这些既不能创造劳动力又占用社会资源的蛀虫都应该死了算了，活着不过是浪费地球上的氧气，可他自己不也是蛀虫吗，他都不肯死，凭什么别人要去死。

十五岁的少年思考了良久，从里到外狠狠鞭笞了自己一番，最终决定要离开混混团。

他拉住黄鼠狼，“哥我们这是在害人，不能再错下去了。你跟我一起走吧，干别的总能活下去。”

“你是脑子坏了吗？”黄鼠狼一言难尽的用看傻子的目光看着他，随即悠哉悠哉的数着自己新得的那笔巨款，“喏，分你两张，看你是我兄弟。”

容迟一把打开他递过来的两张红钞票，像头看见了红布的牛一般红了眼，“这他妈都是人命。”

黄鼠狼也怒了，甩了他三个嘴巴子，“爱要不要，你个傻逼。”

6.

这天晚上容迟第一次被虎哥打倒，他那小身板像球似的被虎哥不费吹灰之力地踹来踹去，玩儿似的将他揍得半天起不来。

“自己犯蠢不干就滚，别给我动摇人心。”虎哥踩着他的手，“好歹也是我培养出来的，这手艺养成了也得让我赚回本吧，你再给我弄三万，就可以滚了。”

黄鼠狼在一旁笑得像个真正的黄鼠狼，尖嘴猴腮，用尖锐难听的声音对容迟说，“你心里有别人，别人心里有你吗？人家开豪车住豪宅，你还不是个老鼠洞里的渣滓。”

说完发现把自己也给骂了，便不出声了。

容迟后来再也不愿意去干这档子事，他也就没了赚钱的价值，于是被虎哥开发出了另一个价值。

他人瘦，长得又好看，被打时秀气的五官皱在一起，有一种格外特别的美感，极大取悦了虎哥。

隔三差五虎哥高兴或不高兴都来揍他一顿，于是他变成了整个混混团共同的沙包，还是会龇牙咧嘴的沙包。

他只要试图逃走，就会被一堆混混拖住一顿打，打得皮开肉绽也没人管，丢在角落里的破草席上，等他自己愈合，然后继续在旧伤上添加新伤。

7.

容迟爬回了混混团，他毕竟不是铜皮铁骨，皮肉早已在地上磨得血肉模糊，虎哥见他这幅半死不活的样，啐道，“垃圾。”

“虎哥，我错了，我不会再犯蠢了，我一定好好干活。”容迟趴着，费力抬起头看虎哥，堆出满脸谄媚的笑。

“去吧，给他找点儿药吃吃，别让他死了。这脸没坏，还能用呢。”虎哥大手一挥，犹如君临天下的帝王。

容迟连连道谢，吃了黄鼠狼给的几颗快要发霉的药，躺在破旧的草席上闭上了眼睛。

就这样吧。他睡觉前对自己说。

破旧的小巷子里一阵阵鼠尿味传来，骚臭得人们破口大骂，但过会儿就安静了，大家照常在臭味里聊起了家长里短，还吃起了馒头，虽然又黄又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