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二月底,桃树上长出了嫩芽儿。
十一岁的张枫一手抱着有他两个高的桃树,一手扣着鼻孔,像蚯蚓成了精似的扭来蹭去,眼睛还不忘直勾勾的盯着不远处的小孩,全身上下没一块肉闲着。
正坐在自家门前看鬼故事书的张初元被这毫不掩饰的窥探目光刺的好不自在,刚抬起眼,就看见那抱树的脏孩子立马警觉地扭过头,装作没事人一样双手环树,一圈一圈地绕,还发出“嘻嘻嘿嘿”的笑声。
看上去,又蠢又快乐。
张初元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默默骂了一句“傻子”,余光扫过对方打绺的头发、泛褐的白衣领以及油黑到反光的袖口,忍不住皱起眉头,轻轻“啧”了一声。
“真是个脏泥巴狗啊!”
小声嘀咕完,张初元吸了吸快要掉下来的鼻涕,结果被冷鼻涕冻得鼻子发酸,眼泪差点下来,赶紧猛眨了两下。
其实张初元的白色小薄袄袖口也染了一圈黑,而且越揉越黑。这让他觉得,刚才似乎在自己骂自己。
张初元正难过的时候,张枫又恢复了蚯蚓精的姿态,还努力撑大了鼻孔去闻空气里的香味儿。
他很肯定,他鼻孔里那股奶奶的,香香的味道,就是那个白白净净,小小一只,猫崽子一样的小弟弟身上的。
真可爱啊!
张枫看着张初元,心里痒痒的。他想跑过去拉着小弟弟的手,带着他一起去玩泥巴,但又有些害怕,有些不好意思。
他听村里的大人们说过,小弟弟是刚从大城市里回来的,从小娇生惯养,跟村里的孩子们都不一样。如果说自己是打不烂摔不扁的臭皮猴,那小弟弟就是观音座下供着的玉童子。
博旺村是个偏僻的小村子,村里村外谁家有个摔碗倒凳的动静,不出半天就传的到处都是,小弟弟家的事情,张枫早就从喜欢切切察察的大人们那里听到了八九分。
据说,小弟弟是老张头的亲孙子,十多年前,老张头的儿子看上了下乡搭戏台的女戏子,不顾老张头的劝阻,愣是带着女戏子私奔了。
两人走后,戏班的人堵在老张头家叫骂,全村的人都围着看热闹。气的老张头当场赌咒跟儿子断绝关系,之后当真就没有再联系过。无论儿子怎么打电话认错,老张头都不为所动,就撂下一句话,要么撇了女戏子,要么别认他这个爹。
老张头看不上女戏子,女戏子也看不上老张头。小张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后来电话就打的少了。
再后来,小张打电话回家说是跟女戏子生了个男孩,老张头在电话这头,喜出了一脸老褶,张了几回嘴,到底没开口让把孩子带回来看看。
老张头不服软,女戏子更倔。中间小张回来过一次,女戏子死活不愿意一起回来,也不让带孩子。
她说,既然你爹看不上我,那也别想看孙子。小张劝不了,只能带回去几张孩子的百天照给老张头。
有了照片,老张头开始逢人就夸自己孙子长得精,白净,大家当面附和着夸,背地里都笑他,再好看的孙子也到不了他跟前,有个屁用?
可谁也没想到,兜兜转转,这白白嫩嫩的小孙子终究还是到了老张头家里。
小张和女戏子都死了。车祸。
大雾天,小张骑着破三轮带着女戏子,早上五点就出去收破烂,遇上一辆跑长途的大车,司机不知道是困了打盹还是雾迷了眼,没看见小张的三轮,连人带车撞得稀碎······
图:百度图库张初元身后的院子里传来愈加激烈的争吵声,张枫伸着头往院子里看,结果什么都没看见。只听见有人在尖着嗓子喊“车祸”、“赔偿金”、“法院”这些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词,偶然还夹杂着他熟悉的脏话。
自从下午一对中年夫妇进了老张头的家,院子里的声音就没停过,整个东头的人家都竖起耳朵听,有些不讲究的,还直接站在不远处看,张枫的两个婶娘就挺不讲究。
不但自己看,还嫌站的远看不清,打发张枫离近了看,听到什么再跟她们汇报。可惜张枫眼里只有又白又香的小弟弟,哪里知道院子里在闹什么。
“滚!都给我滚!”
院子里一声爆吼,老张头脸涨的通红,瞪着眼睛把一男一女从院子里往外推。他年纪大了,那两个人不敢跟他动手,怕打出个好歹来再被讹上,嘴里却还不饶人的叫骂。
围观的村民们一下子来了精神,都站直了身子认真看,细细听。
“我可怜的妹妹是做了什么孽,嫁到这样的人家!倒了八辈子血霉啊!”
“你个老不死的,贪了你儿子的赔偿金,还要贪我妹妹的,当我们娘家人都是死的吗?”
老张头气的整个脸皮都在抖,眼见就要晕过去,那中年妇女一回头看见坐在门前的张初元,又开始哭天抹泪,一把抓住张初元的手,
“元元,可怜的孩子,你跟舅舅舅妈走,张家人不疼你,我们养你!”
张初元被女人一抓,觉得自己的手像是被铁钳夹住了,疼的当时就尖叫起来,却挣不开。
老张头见孩子尖叫,顺手捞起门后的锄头就要砸人,吓得女人赶紧松手躲开。
张初元趁势躲到了老张头身后,那女人还不死心的试探着上前,嘴里叫着“元元,元元”。
手腕还在一跳一跳的疼,张初元心里恨死了女人。嘴里动了几下,飞快的向前两三步,朝着女人的脸猛吐了一大口吐沫,然后转身就跑。
在场的所有人都被张初元的举动惊呆了。女人忘了哭,男人忘了骂,连围观的张枫都张大了嘴一脸惊讶。
“小鳖崽子!”反应过来的女人用袖子狠狠擦了把脸,咬牙切齿的骂了一句,恨不能当场把张初元拉过来踹上两脚,却碍于老张头手里的锄头不敢乱动。
“老王八蛋你给我等着!”
撂下这句狠话,男人带着女人骑着摩托车扬长而去。围观的村民们这才意犹未尽的砸了咂嘴,仿佛刚刚吃了一道令人回味无穷的大菜。
老张头把锄头拄在身侧,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哼哧哼哧的喘着气。
张初元拽着老张头的衣襟,等他喘得差不多了,用力把人往院子里拉。
过了一会儿,又一个人跑出来,把先前丢在地上的书,还有门口的小板凳抱进了院子。
等他放好了东西再回来,不远处还围着三三两两的人伸长了脖子往院子里看,张初元伸手拉着院门,站在两扇门中间,冷着脸跟看热闹的村民们对着看。
他年龄虽小,眼神却又冷又傲又刺,被他那凉飕飕的目光一扫,大家脸上莫名都有些过不去,于是被迫知趣的散开,心里对张初元的印象也定了,觉得这个孩子太“毒”,以后长大了也不是什么善茬。
张初元看到谁,谁就扭头。大人们都散的差不多了,单一个没眼色的张枫还赖在桃树边眼巴巴的看。
甚至在张初元看过来的时候,还裂开缺了牙的嘴,给了个傻气十足的笑。
“笑什么笑?再笑把你牙全掰了!”
张初元恶狠狠地威胁,然后砰的一声关上了大门。张枫委屈的挠了挠头,想不明白自己明明是示好,为什么被骂了?
小弟弟脾气真不好。
张枫转身回了自己家。他家就在张初元家隔壁。只不过,张初元家是三间半新的砖瓦房,一间小厨房,再加一个宽敞的院子。而张枫家就只有两间漏风漏雨的泥巴房,他和奶奶一人一间。
图:百度文库(张枫家房子大概就长这样子)晚上,张枫在大伯娘家吃了一碗清汤面,又端了一碗回来给奶奶。
张奶奶已经六十多了,干瘦的缩成一团,体积比张枫这个十一岁的孩子大不了多少。
她让张枫把面碗放在床边的大柜子上,自己从被窝里坐到床边,一手拿着筷子,一手撑着柜子,低着头凑近面碗抖抖索索的吃。张枫就坐在旁边,讲今天自己做了些什么,遇见了哪些好玩的事情,听到了哪些闲话。
张初元家的事情作为难得的八卦,自然不会被张枫遗漏,但是他却没提自己被张初元威胁掰牙那段。
张奶奶年纪大,没牙,连吃饭都慢,吃了老半天,碗里的面还没下去一半。
“蛋儿啊,奶奶吃不下去了,剩下的你倒了吧。明天再把碗拿给你大伯家。”
张奶奶把筷子放在旁边,靠着墙坐在床上。张枫一边嘟囔着奶奶吃的太少,一边把碗拿了出去。
出了门,张枫站在门口一仰头,嘴巴对着碗,几口就把里面的面条吞的一干二净。但还是没吃饱。
他总是吃不饱,也不敢要求吃饱。
寄人篱下,没爹疼没娘爱的孩子,有一口饭吃就不错了。
张枫已经习惯了,把嘴一抹,拿着碗进门,仿佛觉得自己很机灵似的,
“奶,我把面条倒沟里了,省的明天被大娘看见又要说。”
张枫絮絮叨叨跟奶奶说话的时候,隔壁的老张头家则一片死寂。
老张头年轻时到处打仗,从身子到脾气,没一处不硬,从来不会说什么软话,也没哄过小孩儿,恰好张初元也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爷孙两个坐在一起,就像是两个锯了嘴的大小葫芦,一天也憋不出两句话来。
沉默的吃完了晚饭,老张头收拾好碗筷,叫张初元睡觉,结果张初元一动不动。
老张头也不知道是为啥,就又耐着性子问他,
“元元是不是要上厕所?爷爷陪你去?”
张初元抿了抿嘴,小声说,
“洗脸,抹香香。”
老张头一拍脑袋,赶紧用洗脸盆打水,又倒了点热水,端到张初元面前,
“是爷爷老糊涂了,总是忘记要给你洗脸抹香香”
张初元这回没再说什么,自己洗了脸擦干净,又拧开润肤霜的瓶子往脸上抹了点揉开,说“我睡了”就走到西屋关上了门。
老张头隔着房门又喊了一句“爷爷把尿桶放在你门口,夜里要是起夜,尿桶里就行,早上爷爷再倒。”
张初元没吭声,老张头看着桌上的润肤霜,心里忍不住想,有个戏子娘就是不一样,这么小的男娃就抹上啥香香了,不过也难怪元元这么白嫩。又想到自己跟元元妈怄气,至死没见一面这苦命的儿媳妇,忍不住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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