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椅又脏又破,大概自打买来就未曾清洗过,后背的垫子破了许多洞,露着污黑的斑驳的里子。
轮椅里常年坐着一个老头,翘着二郎腿,往前滑行时也保持这样的姿势,只用一条腿划拉着,那条腿也因此显得分外灵活。他脚上一年四季趿着一双看不出颜色的运动鞋,没有袜子。他成天坐在路边,每过来一个人,便盯不住不放,看着人走过来,经过他,目送很远一一张着嘴,嘴下吊着一条长长的涎水。
他身上散着骚臭,经过他时,大家都绕着走,但他却总试图与人交流。
他的轮椅把子上常常挂着一个白色的塑料袋子,袋子里面装着几个包子和一瓶纯净水,那是他的早点,也是一天的伙食。有一次,他划向一个孩子妈妈,指着包子对她说:
“拿去给孩子吃。”
孩子妈妈一边后退一边连连摆手:“不用不用。谢谢谢谢。”
他把袋子拿下来,往前送,热心甚至讨好地说:“真的,拿去给孩子吃。”
孩子妈妈一边客气着,一边把正在玩耍的孩子抱走了。
“小孩子嘛,没关系的。”他像是自语,又像是解释,对着不远处站着的另一个人。
另一个人不动声色地把眼光从他身上移开,走了。
他把袋子重新挂回车把上,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坐在路边,望着路上每一个经过的人。
他是南方人,讲一口难懂的南方话,加之口齿不清,除了简短的常用的字,很少有人知道他在讲什么。
有时,经过垃圾箱,逢到有人倒垃圾,里面若是有纸箱子或是塑料瓶子,他会要了去,给了他之后,他会很有礼貌地说一句:“谢谢噢。”若是不理他便罢了,若是回一句“不用谢”,他会接着来一句“该谢谢还是要谢谢的。”然而,并没人在意和需要他的礼貌与客气,没等他说完便扭头赶紧走了。
时间久了,大家都知道,他的要纸箱或是瓶子,并不是为了拿去卖,只是为了要跟人讲两句话。
他经常活动的地点不是小区的路口,就是小区外面的门市前,无论到哪儿,都死命盯着人瞧。有一次,他坐在理发店的门口盯着一个方向看,笑着,笑得很开心。循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一个同样坐在轮椅里的老头。老头素净整洁,一身簇新,轮椅也是新的,脸上有着新病的痛楚,又有不愿见人的闪躲。他被脏老头盯急了,白晰的脸憋得得通红,调转方向,逃也似地离了他的视线。
脏老头脸上的笑容久久未散。
脏老头住在楼下的一间车库里,这里的车库都差不多大小,放两辆电动车就觉得挤了。与车库对应的楼上住着他儿子媳妇。他儿子三十多岁,一脸油滑,头梳得一丝不苟,皮鞋擦得锃亮。每隔一段时间,他儿子就会拿着几百块钱,在众目睽睽里送给他,他每次都拒绝,于是两人在一起吵,操着难懂的南方话。他儿子一长串一长串地讲,他声嘶力竭地嚎。有一次他甚至离开椅子,整个人趴倒在旁边绿化带里不起来。
他与儿子的厮缠常于夏天上演,每次都要缠上好几个小时。他儿子来送孝心的那天,他会成夜成夜地嚎,声音凄厉,像个老鬼,嚎得整个小区都不得安宁。没人处理得了,也没人奈何得了。
夏天,他常光上身,只穿一条大裤衩。衣服也换,也洗,自己洗,洗衣服时依旧翘着二郎腿,用一个大盆,不知从哪接来一点点水,衣服全放里面,揉揉搓搓,随便拧两下,顺手挂到旁边的石楠上,盆里的水只剩一捧,又黑又稠,他把盆一提,便泼到石楠根上,又随手把盆一扔,重新坐回椅子里,看人。
冬天,他在车库里蜇伏,让人以为他已经死了,春天一到,他就又冒了出来,像去年一样健康。
他翘着二郎腿,单脚着地,灵活地划动着,他与轮椅已经浑为一体,轮椅俨然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也是他唯一的伙伴。有时坐够了,他会扶着轮椅倒推着走,佝偻着腰,慢慢地,在无限的春光里,在夕阳的余晖里,像一条被遗弃的落寞的老狗。
Y.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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