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走了,和去世三十多年的父亲葬在了一起,在家乡的荒野,一座新坟立在一片枯草里。在日渐寒冷的冬天,母亲永远地离开了,终于和那个欠她的男人葬在一起。
西西呆坐着,冬日的冷风,掀着母亲用旧被子改成的门帘,拍打着门板。女儿睡着了,西西呆呆地望着地面,母亲已经躺在那片冰冷的泥土里,家突然安静了,再没有那个夜里因睡不着而晃动的身影,没有抹泪哭泣的声音,没有千篇一律的抱怨和西西不需要的关心。她曾经是多么地不耐烦啊,有的时候真的希望母亲离开,不管是去姐姐那里还是永远地离去。
泪滴落在母亲油亮的棉袄襟上,这看不清花色的衣襟上,有母亲在垃圾桶里捡废品时蹭的污渍,有给她们做饭时溅的油点和熏的油烟,更多的是母亲的鼻涕和泪迹。
那年,她十三岁,母亲说要嫁给本村的豆腐匠,西西趴在母亲凉凉的棉袄襟上哭了一晚上。西西哀求母亲别嫁了,老了她养她,母亲用棉袄袖抹着泪水,点点头没再说什么,拉着被子盖在两个人的身上,外面呼嚎的冷风拍打着房顶和窗户,呼隆隆地响,西西虽然怕,但心里暖暖的。
母亲再没有说嫁人的事情,直到西西找了婆家,母亲一直生活在两间破旧的土屋里。
后来西西一家来山东打工,很少回去,平时打电话母亲总哭诉不完。西西不知道母亲为什么那么多的泪,她甚至有些烦躁,因此常常训斥母亲,还没说完就挂了电话。
西西有时也后悔,总是想起和母亲相依为命的岁月,想起母亲耕种劳作时孤单的身影,母亲夜里偷偷啜泣时的叹息,母亲在煤油灯下纳鞋底拉绳子的声音和锥子从鞋底拔出后,那轻声的脆响……那是她和母亲的岁月。
去年母亲说,自己做饭都成了问题时,西西把母亲接了过来,母亲来时穿着一件自己做的棉袄,袖口和衣襟黑亮黑亮的,西西劝她扔了,换件新的,她硬是不肯,西西只好给她拆洗拆洗。
母亲总爱跟着西西后面,说哥哥姐姐不好。说西西不应该总是挂她的电话。说她的房子掉了几块瓦,自己安不上。说父亲不应该那么早就扔下她……说着说着就开始落泪,母亲总是有说不完的苦,西西实在不耐烦了,就呵斥起母亲,母亲边走边抹泪,或是去了里屋,或是去了外面。
西西每天去上班,中午不回来,母亲自己热点儿剩饭,没事儿就出去翻垃圾桶,捡废品,西西觉得丢人,说了母亲几回后,母亲就把废品藏起来,有时还被人翻了去,母亲又开始掉泪,西西实在不耐烦就由着她去了。
再后来母亲捡瓶子时被车撞了,西西回来时母亲已经在抢救,西西坐在走廊凉凉的凳子上,给老家的哥哥姐姐打电话。
西西突然觉得怕,泪落在蒙着木屑的棉服领子上,啪嗒啪嗒地响。手术室的门紧紧地关着,她真怕母亲就这样去了。
三个小时后,母亲被推进了重症监护室,母亲双眼紧闭,脸肿得很厉害,医生说生还的可能性不大。
西西走到医院的后面无人的地方,大哭起来,她突然觉得心好疼,她对不起母亲,自从她哀求母亲不要嫁人的那一刻起,她就对不住母亲,如果当初母亲嫁给那个豆腐匠,起码会有一个肩膀靠靠,会有一个男人给她遮风挡雨,不会这么孤独艰辛,甚至不会被车撞了,其实这些早在两年前西西离婚的那一刻起就明白了。
如果母亲能活过来,她一定会好好地爱她,会听她说完那些话。
晚上哥哥姐姐到了,询问了索赔的情况。西西知道如果母亲不是被车撞了,有赔偿金,哥哥姐姐估计不会来医院照顾的,这些年她们就说不养母亲,宁愿出点钱儿,也不愿意和母亲在一起。
后来哥哥翻盖了母亲的房子,搬了进去,自己的房子给儿子娶媳妇用了。
手术第七天,母亲似乎清醒一些,看了看她们,嘴角动了动,眼角落下泪来,没说什么,又闭了眼,这是母亲最后一次看她们,直到去世再也没有醒过来。
西西一下一下挑着母亲棉袄上的针线。这个棉袄面和她小时候母亲棉袄面的花样差不多,里面的兜子还是多年前的一块儿花布缝的。
棉袄后面靠衣领的地方撕开了一道口子,棉花翻出来,粘着沙子和干树叶,还有几块儿发黑的血渍。西西想拆洗拆洗,然后做上套在里面上班穿。
打西西记事儿起,母亲就爱穿小花的棉袄。母亲穿着自己做的棉袄走过了一个又一个冬天,在没有柴禾烧炉取暖的屋子里,母亲每天把棉袄压在西西的被子上,西西觉得沉甸甸的很暖和。
那时母亲也是常常抹眼泪。家里的地被两边的人家各挤去一垄。猪进了老六家的地,被一刀砍死,那是她和母亲的年猪,而且是要卖掉一半儿的。和同学打架,西西被骑在地上揍了一顿,还一直骂到西西家的大门口……母亲那件厚厚的棉袄能挡住冬日的冷,却挡不住人世的寒凉
母亲的棉袄兜里,有五百块钱,那是她卖废品和过年时大家给的钱,母亲说过要给她买个羽绒服。
西西抽泣起来,女儿醒了,望着她,眼睛红红的。
“妈妈,别哭了,姥姥走了,还有我呢!”
西西搂过女儿,现在就剩下她和女儿了,女儿依在西西的怀里,泪滴落在女儿的头发上。
赔付的钱到账了,西西的卡里多了十万元,这是母亲最后能留给她的,也许这是母亲的期望,期望她能过得好一些。
天气又降温了,西西把棉袄做好了,穿在身上,很暖和。
西西想,有了这个棉袄冬天就不会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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