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万般皆有命

世事万般皆有命

张小全是一个很不喜欢变的人，他短暂的人生中已经发生了很多次变化，每一次变化都让他痛苦，所以他不喜欢变。他宁愿守着自己内心的一点倔强的秩序，也不想经历突如其来的的任何变化。

张小全十七岁时，正在读高二，成绩不算特别好，但是保持下去的话完全可以考上一个不错的本科院校。

张小全后来是一个人住，本来是他妈妈刘翠仙在家陪读，他爸爸张强在外面工作。说是陪读，其实是因为刘翠仙身体不太好，只能留在家里干点简单的事情，顺便照料张小全的生活。刘翠仙早年在布厂工作，一干就是二十多年，因为老实又不识字，所以职位一直不高不低。及至后来因为得了肺病，厂里想起她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贡献，给了五万块就让她提前退休了。

张强在城里打工，做的是运货，一年到头东走西奔的也能挣不少钱。在张小全读初中的时候就凑钱在老家买了一套三室一厅。父母都有稳定的工作，所以张小全在生活方面即使不算挥霍，但也是不受亏待的。

那时候张小全的愿望就是考上一个好点的学校，毕业找一个好点的工作，好好孝敬父母，平平淡淡的过一辈子。

在张小全读高二的春天，有一天放学早，他回到家看到刘翠仙女士晕倒在地，送到医院检查后发现是肺部生癌，而且是晚期，已经没有多少日子可活了。张强跟刘翠仙是从年轻的时候就好起，两个人相敬如宾二十多年，一起经营着他们的小家，刘翠仙侍奉公婆照顾孩子，一直是没话说的。

张强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可不接受又没有别的办法，他只能尽可能的挽留刘翠仙的生命。他花光了几乎所有积蓄，又借了不少钱，刘翠仙的病情没有一点儿好转。刘翠仙从昏迷开始就一直很虚弱，经过一系列的化疗，她几乎是瞬间瘦成一把骨头。到最后她执意要回到乡下去度过剩下的日子，医生也赞成。

于是在一个明媚的午后，张强雇了一辆轿车跟刘翠仙一起回了乡下。

张小全在镇上读书，周六就搭最早的班车回乡下，周日再搭最晚的班车来学校。如此过了一个多月，张强让儿子跟学校请假，因为刘翠仙已经是弥留，随时有可能去世。

张小全在暑假前一个月开始了不知时间假期。

乡下的房子是一层独栋的三层小楼房，小楼房前面是小小的院子，后面是还没有完全修理好的菜园子。他每天就是帮家里后院的瓜果蔬菜浇水除草，给前院的花圃浇水除草。花草是张强过年期间就种下的，没想到歪歪扭扭的竟然都活了，这次回来后就修剪打理了一番，也有了一派热闹景象。而蔬菜是张强在刘翠仙的授意下种的，刘翠仙喜欢种些蔬菜瓜果。张强种这些的时候会把刘翠仙连人带椅子搬到后门，这样她就可以看到张强在太阳底下流汗劳作。

张小全请假回来后前院后院的事儿就是他做了，因为刘翠仙已经虚弱到睁眼都困难、喝水吞咽都痛苦的地步，张强尽可能的守在她身边，偶尔跟张小全换班去病榻旁边打个盹儿。

这天下午，张强父子吃过饭，张小全收拾了碗筷就回到病榻旁边的椅子上坐着，手上拿着一杯水，还有一根棉签，时不时的用棉签蘸水抹上刘翠仙的嘴唇。刘翠仙已经有两三天无法吞咽了，嘴唇干裂的厉害。张强蜷在旁边的地铺上，闭上眼睛睡着了。

张小全蹑手蹑脚的走到窗边，看天空晴朗的灼人，随即拉紧窗帘，室内顿时变的昏暗。电视机小声的播着新闻，空调轻柔的吹着。张小全一瞬间竟然有种错觉，好像眼前的一切是一场梦，一场夏天里睡在阳台凉席上做的无厘头的梦。

不过只是一瞬间，张小全就清醒了。他用棉签蘸了水，抹到刘翠仙的嘴唇上。刘翠仙像感应到一样忽然一挺身一只手向前虚抓，又重重的落下，嘴里梦魇般大声的说着什么，随即又安静下去。

张强听到动静后就坐了起来，看到张小全握着刘翠仙那只手轻轻抚摸，就知道刘翠仙又梦魇了。这几天刘翠仙一直梦魇，嘴里含含糊糊的又很响亮的说着什么，没一会儿又陷入了不知是昏迷还是沉睡中。

这时外面有人敲门，张小全走出房间，看到大门门口站着李医生。

李医生是村里的郎中，每天来给刘翠仙打针，打很多针，有营养针，有消炎针，还有止痛针，顺便换药。

刘翠仙长时间躺着不运动，就算张强再怎么搓揉按摩还是生了褥疮。

为了防止褥疮腐烂，必须每天换药消毒。

一般这个时候张强都会让张小全出去待会儿。张小全也确实不忍心看。他坐在楼梯上，看到远处两只大水牛窝在草地上，偶尔啃一口旁边的草，两条尾巴时不时赶一下蚊蝇。太阳很大，晒得它们身上的泥巴都干的发裂，而它们似乎不受影响，依然惬意自如。

张小全实在看不下去了，走下楼梯捡了一块小石子的扔到一头牛身上，然那头牛除了仰头咩叫了一下就不做反应了。

张小全又找了一块稍微大一点的石子，正在手上掂着作势要扔，突然听到有车子的声音。回头一看，又是一个不知道什么身份的亲戚骑着电瓶车带着一箱奶来看望病人了。

张小全扔掉石头，拍了拍手，上前去招待客人。

张小全请假的第六天清晨四点多，他换了父亲的班上楼去睡觉。刚刚睡着就开始做梦，梦到一堆黑色影子一样的小人儿手拉手围成圈在他的头上跳舞。他想睁眼，怎么使劲都睁不开。他想动，四肢好像被压迫一样竟然动不了分毫。张小全感到这种窒息的恐惧很熟悉，他知道这是鬼压床，一般累极了会遇到。及至他用尽全身力气一蹬腿，醒了。看窗外隐隐约约还透着星光，他一动不动的又睡着了，刚一睡着，黑色的小人儿又开始手拉手在他头上跳舞，他又不能动，窒息的恐惧又压迫他。他又用尽全力一蹬腿，醒了。

张小全第三次快要睡着时楼下传来一阵喧哗，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他连忙跑下楼，拖鞋都差点飞走一只。

到了楼下主卧，刘翠仙旁边围着一圈人，有些小孩子已经跪下。有人看到小全，连忙拉扯他到最前面，使力让他跪下。周围吵吵闹闹，张小全却像灵魂出窍了，望着脸上被盖上红布的母亲，什么都听不到，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刘翠仙在这天早上去世，她终于解脱了。外面星光稀疏，天边泛起鱼肚白。

后事办的体面又热闹，张强打起了精神，张小全也打起了精神。只是有时候他会觉得，眼前的一切好像和他没有任何关系，因为太缺乏真实感了。

待一切结束，张小全回到了学校准备期末考。张强也回到城里继续工作挣钱。

高三那年春天，一天清晨，张强一大早骑着电瓶车就出门了。再十字路口停下，绿灯亮时，张强骑着电瓶车缓缓前行，旁边的小轿车也缓缓前行。突然一辆电瓶车闯红灯冲过来，小轿车慌忙间躲闪，竟然把张强连人带车撞飞了，当场死亡。

忍着剧痛料理完父亲的后事，张小全就再也没回去过了。他愈发沉默寡言，远离了朋友，逐渐形单影只起来。他太害怕失去，害怕变化，于是把自己封锁起来，把拥有的都丢弃，这样一来，他的世界只有自己，就不必再担心失去和变化了。

他考了一个很偏远的学院，生活没有亮光，陪伴他的只有失眠、焦虑、以及无止尽的孤独。

大学只上了一年，张小全就退学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甚至也没有人想起他。

世事万般皆有命，看来由命不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