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七岁那年冬天,一场雪掩埋了村庄里的路,路面成了白色铺就的,仿佛从未有人从此走过。那个清晨母亲是村庄里第一个打开院门的人,厚重的黑色木门被门环撞击出笃笃的声响。村庄宛如一方古旧的禅院,撞击声如清晨的老僧在敲击木鱼的脑壳惊扰了一个白色的梦境。我在敲击声中出了门,门前的路成了我二十多年未曾参透的禅。母亲用一把铁锨铲开路面的雪,在白色上铲出一条可供行走的黑色直线。我挎着书包跟在母亲的身后,那条路的一头是村里的小学,另一头是一座修筑在黄河渠上的小桥,那是离开村庄的路,十二岁之前我只会向里头走,十二岁之后我便只向外头走,于是我便背向了自己的童年。我的双脚一遍遍的亲吻过那条贯穿了我所有对于村庄的记忆的路。
幼年的记忆里,那是条破败的道路,路上铺满了碎砖瓦砾,坑洼不平像是饱经创伤的肉体。路边生满了杂乱的植物,我家的牛,邻居家的牛,都拴在院门或路边,它们白天干活,夜里还要替代狗的职能守着院门和那条路。还有别人的牛从路上走过,将一堆堆的牛粪丢在路上。人与人在路上互相问候,牛和牛也在路上互相问候。人和人见面后谈论今天吃的是面条还是馍馍,就的是腌了多久的咸菜。牛和牛见了面压低了喉咙“哞--”一声互相便知晓对方今天嚼的是青草还是干草,拉的是犁还是车。吃的好的不会有优越感,吃的差的也不会感到羞耻。
一到夏季路上便充斥着腐败牛粪的气氛,那气味会乘着热浪升腾,升到半空笼罩住整个村庄,牛的气味便统治了村庄,牛会在村庄的任何一个角落嗅到自己的气息。而人却都缩进了阴凉里,路上没有人的踪迹只有牛,那条路也成了牛的路。倘若一场大雨,北高南低的路便成了污泥流淌的河,居住在低洼处的我家,门前便如腐烂的污秽不堪的沼泽,各家各户的垃圾都在此处汇聚。那时候的我可以在门前的坑洼里捡到许多玩物,那个垃圾场便是我童年的聚宝盆。
二十多年前,父亲正如我如今这般年纪。我记得那时候我调皮被父亲揍的情节。幼年的我会跑出院门,沿着路朝学校的方向跑,我熟悉这个方向,仿佛学校是我的据点,我朝着那里冲刺便会跑的更快。父亲在后面骑一辆老式的二八自行车手里拎着笤帚,年轻的父亲看上去就像是手持长矛冲锋的中世纪欧洲骑士,他会以极快的速度追上我,将我俘虏,然后让我在笤帚的威慑力之下忏悔。居住在道路两旁的许多人都曾记得那个被父亲追着跑的顽童,我的童年在之后的许多年里都是邻居们看到我时所能想起的笑料。那时候我还很小,路还很长。我不会意识到二十年的路转眼便会走完。
我记得是七岁那年,我第一次看到推土机从门前的路上推了过去,将坑洼的路面推得像是剃过的光头,反射出青色的光。栓牛的木桩被推倒,高处的土被推向低处,道路自存在起便遗留的原始痕迹被抹去。随后压路机轰隆隆的碾过去,像是一辆坦克驶过硝烟的战场,庞大的现代化机械加工着这条丑陋的道路。几天后一条干净的平坦的柏油路横穿了村庄,黄土的道路披上了黑色的坚硬的壳,幼年的岁月便就此被掩盖。路被延长,我再也说不出它的尽头通往何处。喷着浓烟的机械代替了牛行驶在路上。村庄的一天依旧很慢,但路上的人比之从前快了许多。
门前的路上有了通往县城的汽车,父母便坐上那辆车去了远方。我记得那年春节过后,父母离家去往外地那天,我追着向南的汽车跑了很远,我以为我跑的很快,平坦的道路会为我加速,但我仍旧追不上汽车的尾气。从那之后,在路上追着揍我的人换成了奶奶。平坦的道路更偏袒孩子,即便是骑着自行车,年迈的奶奶仍无法追上在路上狂奔的我。许多时候我会在路边等着奶奶,待奶奶追上下了自行车我便继续拔腿跑了。奶奶只好再缓慢的骑上车,如此反复,是我童年时的游戏。道路与我一同戏耍着年迈的奶奶。
也许是发觉了过快的速度给村庄带来了潜在的威胁,于是人们又在平整的柏油路上修起了一条条的减速带,使道路再次凹凸不平。童年的我和伙伴们经常趁着路上的三轮车过减速带的时候学着《铁道游击队》里的英雄们,抓住车尾攀上去。我们不知道车子从何处来去往何处,这种危险的刺激使得年幼的我无比沉迷。直到有一天我抓上了去往县城的汽车,汽车在通过减速带之后猛烈的加速,双脚仍在地上的我无法跟上那种速度,我觉得自己被汽车拖着双脚离开了地面,我在这条路上飞了起来,我从未跑得如此快过,之后我被摔在路上。我听见伙伴们的哄笑,感觉路和汽车合谋羞辱了我,这条路拖住我,使我无法乘风而起。
我在村里小学上学的时候,每年都有一个特别的假期,是具有北方农村特色的假期,我们称之为“麦假”。顾名思义便是收割小麦时候的假期。每当那个时候道路便会被农业侵占用以摊晒新收的小麦。在柏油路上面,一条小麦铺成的黄色的路。从街头到街尾,金色的丰收被展示在道路上,以一种炫耀的姿态。忙碌的人们和各式农用车在路上穿梭。爷爷教我用双脚在摊开的小麦上勾出一道道纹路,使其晾晒更加均匀,爷爷的双脚干燥枯瘦,如扎进小麦里汲取养分的根。脚掌隔着小麦与路面摩擦,传来的触感粗砺而疼痛。路上刮来了燥热的风,风和路面的热浪将路边的树晃荡的虚幻而扭曲。
十二岁那年,我去镇上的初中读书,我骑着一辆自行车沿着离开村庄的方向探索道路的延伸处。路在离开村庄后出现了无数的分叉,我不知道那一条是与村庄的那条路一脉相承,我只好专断的认为一定是我走过的那一条。横竖都是无名的路,因此谁也不能断定我走的路是否是原来的路。还是我在不经意间已经走上了另一条路。道路穿过几个村庄和一个乱葬岗,路上便有一种生活与死亡所混杂的气息,那是一种可见的气息,它化作黄色的尘埃追逐着滚动的车轮。
此后的数年里,村庄成了远近闻名的小康村,代价却是越来越多的村里人离开村庄。我不知道他乡的路对村庄的人们是否友善。在他们关于远方的梦中是否有另一条魂牵梦萦的路,他们在一个梦中跌倒是否有另一个梦将他们扶起。我记得那些年,路边的楼房雨后春笋般的拔地而起,道路却成了一条孤独的路,村庄也成了寂静的村庄,在一个个宁静的午后显得壮丽而萧条。只有偶尔几个年迈的老人赶着几只脏兮兮的羊走过去,在路面上洋洋洒洒的倾泻一片黑色的粪球。羊粪又被人踩扁嵌进黑色的柏油路面,路又如从前一般肮脏而羞耻,像个被亵渎了的肉体。在我二十岁之前,我曾无数次在深秋的午后站在洒满落叶的路上,望一望道路的一端,再望一望道路的另一段,像个迟暮之年的老人,心中充满了无以名状的忧伤。
二十岁之后我很少回到村庄,我从此走过无数的路,我不再关心哪一条路是通往我家门前的那条路,我知道不论是哪条路的尽头都是祖国的山河城市。青年离开了村庄,青年的孩子们也离开了村庄。而当年离开村庄的父辈却回归了村庄,他们老去的身体失去了远行的能力,远方不接受老弱也不给他们希望,他们走完了远方的路。老去的他们走在村庄的路上,骑着车或者赶着羊,他们再次拥有了一条路。他们将用余生再次反复抚摸那条短短的路,回想着他们人生中所走过的长长的路,悲伤黯然。
转眼数年,门前的路不知何时已经被铺成了光洁的水泥路面。我开着车一次次的在上面驶过,那条走了十多年的路太短了,刚够车子的起步,也刚够我人生之路的起步。我回想起结婚的那天,婚车驶入村庄,在村庄那所小学门前停下。我和妻子下车走过剩余的路程,我们缓慢而庄重的走过那条路。我与路互相见证了二十多年的岁月和那些岁月里的繁华和寂寞。
那条我无比熟悉的路,想必它也无比熟悉我吧。
网友评论
当然,用你的话说,描述底层小人物,也无可厚非。但是小人物不仅仅只有悲剧,有时候小人物的的壮举比悲剧给人的冲击力和感染力更大。
像张嘉佳的《从你的全世界路过》里面的那些爱情故事,很多都是描述小人为爱做出的牺牲和壮举,看后让人震撼,正是这个道理。
建议尽可能不要由着自己的喜好去阅读,创作前期容易让人形成风格,但是后期就是瓶颈所在,容易把自己框架在一个风格里跳不出去。 希望能读到你更好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