鸽子飞过灰色的瓦房（八）

鸽子飞过灰色的瓦房（八）

        妈妈，妈妈呢？我突然想起妈妈还没来看我，难道……我疑惑地看了父亲一眼。

      父亲意识到我神情的变化。他很平静的告诉我，妈妈出差去了，要十天半月后回来。我没有想更多，这本来是习以为常的事情。我也说不清，现在很想见到妈妈。我病倒前，妈妈是什么样，一点也想不起来。或者，这些年来，我根本就少注意她。妈妈就是妈妈，每个人都有的妈妈，妈妈是极其平凡的！

        鸡汤又香又甜，一种满足，带着一个萌动的心愿融进我的心里：一切从新开始！

      十天后，我出院了。妈妈还没有回来。没想到，当天就碰到胖子。他哥真的被勒令退学回来。可胖子还是那样神气。他用神秘而略带沙哑的气音说阿健那厮在广东被捕了。

      “哦，有这事！”我没有一丝兴奋，相反内心涌起苦涩的滋味，难道这是报应？走私，诈骗？可笑，为什么？为什么呢？我又看见那个泪光涟涟的兰妹，柔情似水的兰妹，我深深眷恋的兰妹。她在晨风中挥手，在晚霞里微笑，在我心中升腾！

        “还有一个富有刺激性的桃色新闻！”胖子装出更加神秘的样子，眼里闪着狡黠的绿光，“你妈扔下你爸和一个姓赵的私奔了”

      “啪！”我用尽所有的力量给胖子一个响亮的耳光。

        我转身走了。胖子被打愣了，用手摸着红肿的肥脸，一时没反应发生了什么事情！

        天啊！父亲欺骗了我，他竟然欺骗了我！我的心陡然掉进冰窟似的，没有什么字眼能形容我的心情。我仿佛走进了一个陌生世界，那里没有绿洲，没有生命，只有沙漠和灰暗的怪石，发出死神的嚎叫，露出狰狞的面孔。我孤独无援，浑身发抖。但那好似风轮作响的浓浓黑雾，滚滚向我头顶压过来时，那一瞬温暖的意识，连同天边那一瞬闪裂的天光便和我一起吞噬在那黑暗空旷的寂寞世界里，揉搓得粉碎！恍惚中，那干枯的沙漠，化作成千上万双凶残、狡诈、虚伪，的眼睛成堆成叠的包围着我，像芒刺般投向我。而那灰暗的怪石，霎时幻成无数只，粗细不匀，黑白不均，长短不一，老少不分的手指，从无数方向直刺我的鼻尖。

        竟然有人怀疑我是那个姓赵的私生子！我长得像他吗？

        父亲的眼神第一次黯淡无光，我与父亲的隔膜更深了。在医院，那套全是假的。我恨父亲，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为什么要我来承担这羞辱的罪名？难道这也是报应？世上一切都是欺骗，阿健又何罪之有？

        父亲无话可说，他丧失了以往的一切威严。一夜之间完全的苍老了，头发完全的灰白了。他开始负罪般回避我的视线。多可笑的事情，多么难测的命运，一切都倒过来了！我真想放肆大笑，让世界每个角落都听到。

        那个下午，仿佛世界的末日来临。我把自己关进书房，望着窗外被风卷落的黄叶，无声的流着眼泪。父亲静静的颓倒在沙发上，脚下有数不清的烟头，有的仍在飘游着丝丝烟雾。墙上《蒙娜丽莎》油画的一角不知什么时候耷拉下来，掩去了充满理解和永恒的微笑。

        第二天，差不多已近黄昏。我把自己反锁在单间里，仍旧不愿出来，也不知饥饿。我恨妈妈。虽然妈妈是平凡的，可她也太绝情了，难道她真的永远不再见我了？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已是夜色茫茫，我听到父亲拖着沉重的脚步，颤巍巍地在门边停住了。大概他丧失了敲门的勇气，转过身又颤巍巍地走开了。门缝里留下了一封信。

        我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情摊开信笺，是妈妈留下的。

发儿：

      妈妈走了，走的很远，那是另一个遥远的国度。也许你会忌恨妈妈，甚至诅咒你的妈妈。那你就狠狠的咒骂你的妈妈吧！但我有个请求，那就是好好爱你的父亲，不要离开他，永远别离开他，他是个大好人，你是他唯一的亲人，他深深的爱着你。这样，我这颗负疚自责的心会稍许安宁些。对你，我没有尽到一个母亲的责任，对你的父亲，我没有尽到一个妻子的义务。这许多年来，包括那不堪回首的岁月，我总感到，欠下你们父子的东西太多太多，今生今世，我也无法偿还，无法报答。

        发儿，你有过美好的童年，虽然那时我们的境况并不好，但你始终是生活在父母慈爱的温情中。你的父亲，那时就发誓要把你培养成人。或许是阴差阳错，你的父亲为了培养你独立生活的能力，把你转到家乡的那所中学去读书，无非是希望你成才。然而事与愿违，你这温室里长大的幼苗，没能经受住风浪的吹打。回到家后，你们父子好似冤家对头，你是那样的瘦弱和胆怯，丧失了任何勇气和信心。那时，我内心的痛苦是难以言喻的。我们那多才多艺的孩子怎么会变成这样呢？我无法相信这残酷的现实……

        从小，你就和父亲最亲近，我也尽量创造机会使你们父子亲近，为此，你没有享受到更多的母爱。然而，看到你们父子感情破裂，我的心灵又承受了一次沉重的打击。我感到对不起你的父亲，我成了一个罪人，既不是母亲，也不是妻子。要不是你的父亲，我恐怕早已成了屈死的冤鬼，也就不可能有你这弱小的生命诞生。然而，你可知道，要不是你这弱小的生命在萌动，妈妈恐怕也活不到今天。

        写到这，我想你也该明白了，明白妈妈所做的一切。因为你的父亲并不是你的亲生父亲。当我得知你赵叔叔的不幸消息时，我的精神完全崩溃了，几乎没有勇气再活下去。在医院里我打算死。我不愿再给任何人添麻烦，包括你的父亲。对这个世界，我已经没有任何值得留恋的了……当我用玻璃划破自己的手腕鲜血横流时，你却在我的腹部萌动起来。于是一种强烈的母爱，让我大声叫了起来，为了你，我打算勇敢的活下来。

        可是在那种岁月里，我和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能生存下来吗？让我万分感激和终身难忘的是，我遇到你父亲这样善良的大好人。他承受了来自社会和世俗的压力，冒着断送自己政治生涯的危险，毅然决然的承担起一个父亲的责任。我们只靠他微薄的工资维持生活。从和你父亲结合那天起，我就打算终身报答他的恩情，我要使你比他亲生的儿子还要亲……

        大概是你去家乡念书的那年，你赵叔叔平反回来了，这是我料所未及的。于是我们的家庭生活被搅乱了，我的心仿佛被切割成块，无法找到宁静的港湾。可以说，这种痛苦和感情是无法用言辞表达的。你的父亲变得沉默和忧郁起来，我不知如何安慰他。我就对你赵叔叔说，让他忘记过去，重新开始生活，再也别来找我。他说这绝对办不到。当时他并不知道你是他的亲生儿子。于是，我就尽量回避他。在这样的情况下度过了三年。你从家乡的学校回来了。你的父亲由于对你的失望，加上对家庭生活的失望，脾气一度暴躁的很。他也不知怎样才能找到自己的位置。他也矛盾痛苦的很。终于有一天，他向我提出离婚的要求。我死活不同意。他很坚决。后来我提到你，他才暂时让步。我心里知道，对你，他恨铁不成钢，内心却仍然深深爱着你，只是他现在无法找到表达这种父爱的方式。等你的父亲再次提出离婚时，我也不同意。而你的父亲几乎是含着泪向我哀求，他唯一的条件是把儿子留给他。我哭了，哭的很厉害，其实，我又怎么舍得你呢？我的儿子，妈妈是怎样的爱你！而我又不敢有这种奢望。这么多年来，不论是恨是爱，你的内心占据的是父亲。这点既让我欣慰，又让我痛苦。最终，我同意了你父亲的请求。你知道，我是含着泪与你父亲离婚的，一张纸，预示着我将失去儿子。我怎不悲伤呢！那一会儿，你正好大病一场。妈妈看你最后一眼时，你还在昏睡中。我亲吻了你，就强忍着泪水离开了医院。那一刻，我多想回头再多看你一眼，却不能够，否则，我会不顾一切从你父亲怀中夺回自己的儿子……

        就这样，我这不称职的妈妈，离开了你，带着对你的深深眷恋，离开了家。孩子，你能原谅你的妈妈吗？请记住，好好待你的父亲，他是你真正的父亲，永远永远的爱他！

                                                          你的母亲

        读完母亲的信，我已哭成一个泪人。这十多年来，发生的种种变故，我全部理解了。我有天下最好的父母，他们始终爱着我，从来没有抛弃过我……

…………

        手稿到这里就结束了，至于那破损遗失的开头和结尾，我想己不重要了，主人公最后的结局究竟怎样……或许你能猜得到。让我们记住“待业青年”，这个记载着一段沉重历史的业己消失的名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