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足迹

作者: 岸春 | 来源:发表于2019-07-13 09:56 被阅读38次

    First  沙洲旅馆

    这趟旅程,梅所在的团队没有乘坐直达敦煌的飞机,而是先飞到西安然后转火车抵达。昨晚,她没能在穿行于荒芜戈壁中的软卧车厢上铺里安然入睡,七月的旅客挤满狭窄通道,好不容易坐在窗边小椅上,一刻也不想离开,这里比铺位更加适合观看窗外景致。气候极佳,车厢歇灯后,她看见明媚的月光洒在窗外,沙丘、岩石、稀少的灌木被漆上淡淡白色,轻盈又朦胧,如真似幻。如果是平常旅客,也许受不了那接近平板的夜间戈壁,没有人烟,没有繁茂绿植,梅却能发现随着列车前进窗外夜景的细微变化。有幸看到日出,如在内地便是即将开始一天上班的时刻,车窗玻璃上已覆盖薄薄一层露珠,就在一处空当,那是因左上角的水被风吹走而形成,她把右眼贴在玻璃上,看着发红的天体在远处冉冉上升,她发现天要比别处的低矮,太阳更红、更圆、更大。大多数旅客看到的是几分钟后太阳,彼时光线渐强,窗上露珠变得稀薄,已经遮挡不住温馨的清晨来到人间;车厢里发出阵阵惊叹声。

    即便是三个月前,梅也无法想象自己此刻会身处西北小城沙洲旅馆的三楼客房,并且当摁下床头自动按钮双层窗帘打开就可以见到飞天琵琶女雕塑,几条街道交汇于以雕塑为中心的枢纽转盘,汽车行人熙熙攘攘。梅是上海一家旅行社外聘的摄影师,旅行社计划开发西北线路,以敦煌为中心开始,根据项目会议上最终确定的方案,首先需要景点的一些高清晰照片用于宣传,梅接到任务后欣然跟随团队出发;给她配了导游和男助理,后者帮助搬运笨重器材,团队其他人另有任务。由于某种神秘原因,团队与景区沟通出现了问题,虽然今天抵达时还没到中午,却意味着工作要明天才能进行,这样下午空闲,她正好借此时间睡觉,因为现在身体也已邻接疲倦的尽头。团队其他成员将去市区转悠,负责人和她约定好晚上九点半在夜市的大排档吃烧烤,喝啤酒。这让她觉得舒悦,就像刚下出租车看到敦煌街道非常干净时产生的心情。诚然,对于这片曾经引起她特别向往的西北区域的物质存在,它的历史、文化、物产、气候、景观,一个外来者无法仅仅通过旅行做到深入了解,火车上观看到的沿途夜色和日出,都不曾在六年前乌南的描述中出现。乌南无数次提及的敦煌,并不是普及版的游客指南,更加着眼于当地人生活细节,比如银杏街树、乡下的葡萄、红枣,他对她说过戈壁旷野中的那条国道在当时还是泥土路,车辆在上面风驰电掣,黑胶轮胎不时将砾石弹起,飞翔于车体两边。那时,梅二十一岁,在女孩的心中,敦煌是地球上最美好的所在,她无数次在梦中梦见它,场景如同平日不断想象出的敦煌的神秘样子,并且觉得会很快抵达那里,在那里生活,学习当地人的方言和手工,与他一生一世,终老于异乡;其实她在心中已把它看做新的故乡。自从离开家,她就觉得自己像被割断根系的水藻,漂浮于流水之上,无法再和原来的根接上,也找不到可以重新扎根的土壤。

    但是有一天,她曾立下誓言,将终身不踏上曾经认为的圣土。一向对人对事持坚定不移立场的梅,最近突然打破自己的誓言,仿佛当初默默立誓包含有一项内容,那就是一个期限。这是荒唐看法。在她看来,没有比誓言更能代表一个人的诚意。而时移世易,追寻自由的生命,自然能突破框架的束缚、壁垒的重围,开启崭新历程。她几乎不用费多大劲就重新恢复了对一个地方的热情,恢复了对它的美好幻想,是在接到旅行社拍摄任务之前的事。她向旅行社申请,拍摄完毕后照片由助理带回上海,打算在敦煌独自逗留几天,所幸得到批准,倘若不能她也不会强求,原因是她希望和他们长期合作,这家旅行社的规模和业务在业界很有口碑。

    睡觉前,她在写字台前坐下,翻看旅馆的牛皮套大笔记本,上胶的活页上,文案详尽列出房间各种用品及倘若损毁后的赔偿价格,英文在中文之下标出,字体看上去稍小,后面一张正反面印的是旅馆可提供的饮料和食品,并附上前台电话,翻到扉页,是莫高窟大门处的重檐塔楼照片,令她想到在一本旅行指南上看到的介绍,158窟那座涅槃卧佛像,脸上的表情特别是眼睛和唇间微笑竟至于如此自然、安详;如果说六年前,敦煌吸引梅在于乌南对它的描述,那么现在真正吸引她的,是这座卧佛安详的神情。这时,她听到电视柜上的电话机响起,走过去接起来,听筒里说,她的身份证遗忘在前台,请下去领取。她举着话筒的手僵在空中,并且忘了答谢前台服务员;心里惊起一个寒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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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十年了,她第一次把身份证遗忘在别处,这在她看来是不能原谅的错误。因为从离开家的那天起,她就没想过要再回去,至少不能因为身份证丢失需要补办而回家。

    Second  如果……那么……

    十八岁那年,梅有三个多月的时间在高中校园度过,当年二月领取到人生中的第二张身份证,是为了高考;第一张在头一年会考之后丢失。

    如果母亲还在,同时又是一个对生活充满热情的人,比如喜欢打扮,亲自精选真丝或绸缎布料让私人裁缝制作旗袍式连衣裙,对盘扣和刺绣有研究,有几双拉如达薇娅的高跟鞋或船鞋,头发偶尔盘髻,必要时穿礼服陪伴父亲出席商业应酬晚会,在皮肤和发丝上喷少量娇兰香水,涂抹MAC口红,珠翠满头,金玉满身;又或者平日居家,安排下人打扫别墅里的多个房间使其一尘不染,经常更换窗帘和沙发套,桌上不同季节摆放不同插花;不惜重金购置遗落在民间收藏家手里的编制有精美图案的挂毯、古代名家书画布置于客厅;结交一群阶层里品味优雅的朋友,组成令人羡慕的社交圈子,就像梅在欧洲作家小说里读到的某位贵族夫人那样,空闲时邀请他们来家里吃下午点心和品茶,讨论哲学和装饰艺术,周末举办沙龙,有小提琴或者钢琴演奏家助阵,在旋律舒缓轻盈的圆舞曲中翩翩起舞;关心梅的学习,让美术老师在课余来家里给她上课……那么她会感到满意。梅作这种假设,并非出于她内心对贵族和资产阶级奢靡生活以及他们使用的高档货的痴迷,相反二十七岁的梅生活朴实,从不化妆,更没有去理发店做过头发;这种假设是基于她十八岁以前的家庭基础,那时父亲是温州有名的医疗器械商,公司集研发、生产和销售于一体,她家很早就买下市区一幢被雕花铁栅栏围绕的欧式假三层别墅,房屋入口处门廊用大理石砌成,立面红砖清水勾缝,檐下有券齿饰带,带小花园;母亲是父亲在事业初期迎娶的妻子,她的出生家庭和所受教育都较丈夫更好,幼年学习过国画和音乐。梅在学校里成绩一直不理想,这部分是父亲纵容的结果,他并不为此遗憾,只是一直督促女儿学英语,认为只要这样就可以在将来送她去北美留学,至于学校是否名牌并不重要。令父亲高兴的是,没想到孩子从小就痴迷于相机,梅从十二岁起,就是家里的摄影师,家人一起旅行,梅就有作品产生,那些照片上父母总是一起。所以父亲常常在家里或亲人间展望梅未来出国的生活,一定要让女儿将来进视觉艺术专业强势的高等院校,说时脸上洋溢着激动热情,仿佛对女儿将来的出国比他自己出国还要兴奋,事实上他们一家早就有过多次国外度假的经历,这就不如说,如果女儿将来不能出国留学他感到的遗憾一定大于他自己青年时代没能出国留学的遗憾;父亲小时候家里并不具备这样的条件。当然,在父亲的观念和督促影响下,高三时梅的成绩就只剩下英语能拿得出手,其他门门功课倒数,尽管如此,她在学校的宣传部部长职位并未动摇,因为摄影技术无人可以取代,工作也积极。她也揣摩过父亲心思,即使自己学无所成,走出学校后父亲也会在职业上对她重点培养,最坏的情况是,让她从基层做起,慢慢学习管理,把人脉资源循序渐进地转移给她,最后让她接班。

    但是,就像通常见到的那样,一旦一种过去的情形被用如果、假如、假设、倘若、要是这样的词语来描述时,这情形就必定没有发生;一种情形的发生,光有条件还远远不够,需要与之相关的人对其有效作用;否则,在用假设的关联词语来描述这情形时,必然涉及到某些人悲伤和无奈的感情。梅的母亲婚后并没有成为一个与家庭地位相称的优雅妇女,她接触了以前从未沾染的赌博,把大部分时间交付给家附近街区的一个个棋牌室,她也觉得这些棋牌室的档次与自己并不匹配,而对一种东西上瘾的表现就是明明内心抵触,行动却向它靠近;父亲开始觉得不要紧,那不会输赢多少,可渐渐地,发现妻子因娱乐而变得对其他事物漠不关心,甚至不注意自己的妆容,更不要奢望可以吃到她做的一桌好菜,为此他们进行过无数次争吵。母亲对女儿同样冷淡,大人争吵之时,梅总是在心里和父亲一起站队,觉得母亲是不在理的一方。梅读初三那年,母亲和朋友抱团作去韩国的邮轮旅行,实际上就是将近一周的全程赌博,输光了现金和卡上余额,被船上俱乐部扣押,父亲亲自带钱去赎回。当晚,梅在家里听父母争吵激烈,父亲说,你平时打点小牌也就算了,这次,竟玩起真格来了,输得好,要你赢了,你还不知道那里面水有多深。母亲试着还嘴,梅透过自己卧室的门缝看见父亲向着母亲的左脸抡起宽大的巴掌。那一刻之后她没有听见预料中的恐怖声响,被吓得闭眼准备哭泣的女孩重新睁开眼,只见父亲的手僵停在母亲脸庞很久,如同功夫片里被点过穴一样;后来才有气无力地垂落下去。母亲流着无声眼泪的面庞,还是那样漂亮。父亲那一巴掌没有打下去,并不代表他觉得妻子能够戒赌回头,因为他从此开始有了另一种生活,梅后来获悉,那不久后,父亲有了新的情人,是他在生意上认识的朋友公司的助理,他的朋友为了能够持续向他供应原材料,为他们恋情的发展提供了重要帮助。

    也许母亲在心里想,她人生的最后一次赌局配得上她的身份,在澳门她输掉的钱父亲也无法确切知道有多少,甚至可能她也不知道。总之,那是父亲对她的极限,她知道再也不可能从父亲那里得到一分钱;回到家中,在父亲回家之前服毒药自尽。梅永远不会忘记那天下午她在教室上课总是坐不住,一心想回家,后来果然找个莫须有的理由请了假,她刚回家,外面下起滂沱大雨,其气势让她想起小学语文课本里傣族的泼水节。她很快看到停止了呼吸的母亲,眼睛似闭非闭,形体别扭,她知道世间再也没有属于她的母亲了。父亲没有流泪,对她解释,与他无关,而母亲死前在澳门输得一败涂地。是的,梅相信,是她自寻死路,不是站在她旁边的男人的错,也不会太多影响他的生活。但是,她想,自己再也无法和父亲相处,无法再留在家里,一则属于他们三人的家庭已经完结,二来她无法和妻子亡后却没有眼泪的父亲相处;因为梅自己也没有眼泪。

    之后父亲忙着给人打电话,开始张罗丧事。雨仍是像梅回来时那样大,她走出母亲死去的那间卧室,看着雨水一串一串击打在栅栏之间的大铁门上,发出沉重声响,花园里的桂花树树冠部分地被大风吹翻卷过来,露出叶背的灰白色,近前的门廊边缘滴下粒粒水珠,那水珠与地面碰触发出的滴答声和此时雨水在其他地方撞击的声音一起,就像马蹄踩在她心脏所发出的破裂声。她不知道自己失神落魄多久,突然感到极其清醒,回到自己卧室取了身份证,雨伞,用袋子装了平日积蓄下的钱,这其中包括数额不小的几笔压岁钱,平时生活费家里给得足够,她都用不完,多余的钱她全部保存好。就这样,在父亲忙着启动母亲丧事的时候,梅离家出走。

    她知道,自己爱父亲和母亲,但母亲从此没了,父亲迟早会把情人和新的孩子接回家里。

    梅打车到了火车站,不知去往何处,心想马上就坐上一趟火车,不管去哪里都行,这一刻,她害怕等待。查看了墙上的列车时刻表后,她去窗口排队买了一张开往上海的车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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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此,梅放弃了两个多月后的高考。在陌生城市西郊与待业毕业生合租房子,有时无意中在报亭和电视里看到父亲寻找她的启示,让她感到害怕,有几天,她甚至走路时都佝偻着身子,头发放披下来遮住面庞大部分面积。我们有时总是把自己看得过高,以为别人会因为一件以我们为中心的事件而对我们格外关注,而事实并非如此;同样,梅逐渐发现自己的担心纯属多余,尤其在大城市,占人口总数最多的上班族无不忙于生计急急奔走于家和公司之间,平板的两点一线生活,天亮起床,黄昏返家,这还不算加班,有时领导出其不意的一个任务,往往把他们折腾得急躁不安,哪有时间再去将路上遇见的陌生个体逐一与电视和报纸上的寻人启事照片对照。

    她领略到这陌生城市消费水平,是快要花光钱的时候。无所事事接近两个多月,一个晚上,她继续光临衡山路上一家酒吧,看着单子上五花八门的名字点了好几种酒和点心,其共同特点是价格昂贵,点单时干净利落让接待的服务生很开心,他毫无疑问看到了与提成相关的一个数字。东西上来,梅一边看着中央舞池的人群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狂欢,一边举起酒杯对着邻桌陌生人倾斜酒杯。酒精很快令她沉醉,仿佛眼睛里看到的人物和高脚桌凳等物质都不是具体存在,而由抽象物质拼合,随时有散架的可能。尽管如此,她此刻和点单时一样清醒:自己并不能支付这笔费用。为了拖延结账时间,她煞费苦心熬到很晚,当服务员过来暗示,她才坦言所带现金远远不够。后来,她记不清具体发生了多少事,有多少人究竟为此事发表了多少议论,等她从桌上重新醒来,看着桌子周围围绕一圈目光狰狞的穿制服的青年,说着下流话,她想,也许会被打,被送去警局,或者被留下来帮工以抵偿欠款;这些选择中,她希望是后者。她这样想时,也就是围在她身前身后的那帮青年对她要挟唾骂时,一个高大的陌生男子走过来让所有的人住了口,她看见穿蓝衬衫的他右手拿着一沓钱往她身边的人圈里塞。就这样,男人替她解了围。那晚上,梅跟了卢。

    卢比梅大十五岁,在私企做一份主管的工作,很早就成了家,有一个孩子。他是本地人,工资在人群中不上不下,有一套多余的房子位于市区租出去。他替梅续了房租,从她那里获得妻子身上不具备的诸多益处。梅知道卢的家庭仅仅是维持表面相安无事,因为孩子和一些利益关系,不可能离婚。妻子比较强势,结婚之初重点是看上卢的本地户口而不是他本人,可能不大需要真爱,只想生下的孩子可以在这个城市读书,将来考本地大学比外地人占优势;她每一次跳槽,都能获得升职和涨薪双丰收,而他工作换来换去,也不过一个部门主管,并不具备操纵实权,仅仅借此名义比普通职工有机会分得优质资源,占一点便宜;他向来拈轻怕重,工作能力相当平庸。即使在梅面前,有时也表现出自卑倾向;猜疑心重,怀疑妻子对他不忠,因为据他说,他晚上回不回家,与什么人聚会,每季度收的房租如何开支,妻子一概不介意,并且早在这之前,夫妻就各自存钱,工资自理,实际应该是这样,即收入低的卢胡乱花钱,收入高的妻子把大部分存下,这让他尤其难受,觉得自己在妻子心中毫无地位。这种压抑的情绪,往往不会在家庭里表现出来,却对年轻的梅直言不讳。

    梅在很多家店里打过工做兼职,通常是担当超市、快餐店、服装店的营业员。她性格不羁,加上从小在富裕家庭生长,无法在沉闷的职场待太久,因此总是上班一段时间,休息一段时间。半年后,梅总算去鲁班路的摄影市场购买下一台心仪的佳能相机,在所能承受的预算内,算得上是高性价比商品,毕竟她对相机的研究不止一朝一夕。不上班的时候,就带着相机乘坐公共交通工具去到城市各处街道,有时一整天在一个弄堂逗留,拍下旧宅照片直到满意为止。更有甚者,梅不到一年串过的许多地方,卢竟然闻所未闻。对于她这种爱好,虽然知道对此心醉神迷,他却从不把它当回事,认为孩子喜欢玩耍而已。男子在梅的面前,总要装模作样,故意显得成熟,同时一味把她当作小孩看,以此获得唯有自己才会相信的虚荣心。

    当卢感觉梅有一件事违背他的意志,就会千篇一律地说一句老话进行威胁,他说,你要不听话,我就把你甩了,看你怎样生活。梅比他妻子对他性格更为了解,对这句口头禅厌烦至极,就一如既往地说,如果那样我将求之不得。的确,他有时故意几天不来梅的住房,也不用电话联系,她也如此,这一事态总是对历史的重复,不久后,他会主动来找她,并付下房租。或许从一开始,即他把她从酒吧中解脱出来那一刻,她就不认为他是一个良善的人,他只是她走投无路的一个临时据点,同样意味着无可奈何,她对他的暂时需要,亦如同他对她的需要一样,目的各自不同,却采用了同样的途径。

    Third  一束阳光

    无论着眼于现实还是幻想,卢都不是梅觉得可以依靠的男人。他有时对她年轻肉体的侵入,如同施虐狂般残暴。一次,她被深夜的雨声惊醒,天花板上灯还亮着,他在她身边睡得深沉,她看到他腆着大肚子,后脑勺有几丝白发,打鼾的呼吸声一进一出节奏分明,响亮如雷鸣;她无法入睡。卢所表现出的这种形态已超越了他年龄本身。梅油然想起以前读过的川端康成《睡美人》里的那些老男人,明明已经失去了肌体上的功能,却花钱去神秘的旅馆残害年轻女性的身体,针对他们的自卑和虚荣,旅馆采取与之相应的策略,将年轻姑娘麻醉使其入睡,老人和对方在一种畸形的精神状态下交合,小说结尾令人过目难忘,被麻醉的一个女子再也没有醒来。这一联想使梅感到非常可怕,似乎预见到某一天自己也会变成卢的睡美人。

    乌南的出现,给她黑暗的世界照进来一束阳光。和乌南初识,是她离开家的第三年,二十一岁,乌南二十六岁。一段时间,梅一如既往地进行街拍,也买来修图软件教程的书籍进行系统学习,觉得技能提升了不少,有时在公园和专业摄影师互相看照片,交流意见,得到很高认可,并于之后与他们结下珍贵友谊。那年三月,梅有一天来到西区素有哥伦比亚圈之称的新华路拍摄洋房,这并不容易,因为道路两旁建筑大多被列为保护文物,要么大门紧锁,要么租给企业办公,要么给退休政治家居住,没有仔细参观它们的可能,几乎只能是隔着高高的围墙看看屋顶、窗户和墙壁,纵使如此,也不难推断租界时代这片区域就有的神秘和繁荣。快到两点,她移步至一处可以看见一幢建筑大部分面积的围墙前,围墙在建筑正对的当中开了口,安装了上黑漆的铸铁栅栏门,此时大门打开,里面有个保安亭贴近围墙,保安对外来人员进行身份核实,非请莫入。她默默地在门旁待了很久,外面的视角无法把建筑拍好,她感到焦躁不安,就像游戏里用一种东西来逗弄某动物,却不给它吃。忽然,看见一个身穿白衬衣、佩戴岗位胸牌、面容清秀的男子正要进去,她下意识地冲过去,扯住其衣角,这一举动把对方吓了一跳,回过头看到她,却骂不出来,肌肉扭曲的脸上缓缓绽开笑意,显得极不协调。你想做什么,他说。对不起,我实在想进去看看这幢房子,你能带我进去吗?梅说道,语速极快。男子沉默了一会,说,好吧,但有个条件,你要请我吃东西。她立即赞同,心情很高兴。他于是带她进去,并对保安说,一个朋友,请允许她看看建筑。保安没有为难。年轻男子便进了楼。

    得此机会亲密地接触一幢老房子,非常难得的幸运。这是一处西班牙风格的花园住宅,主建筑坐西面东,砖混三层结构,立面竖向分三段构图,外墙深灰色水泥砂浆抹面。左侧凸出圆形塔楼,层间白色螺旋柱支撑,一层二层设落地窗,三层为阳台,伞形顶;中间入口门廊的雨棚处理成波浪形,由巴洛克式的卷涡形牛腿托住,券心石也为卷涡形,二三层连续拱券窗,顶部山墙;右侧红色筒瓦缓坡屋面上开老虎窗,屋檐延至二层,一二层方窗外的防盗铁栅栏结构精致。房屋后面是一个花园,围绕青青草地的一圈卵石小径两旁有高大的女贞和香樟,小池塘边植有月桂和紫薇,麦冬之间偶尔露出一块石头的一角;从后面看,欧式别墅完全沉浸在植物的绿海之中,仿佛一座美妙小岛。梅先是仔细观赏,然后从不同角度拍了几张照片。她明白想拍出好照片,首先要会阅读风景。回到前面观看,又一次碰到年轻男子。他说自己叫乌南,在这里的地产公司做税务;今下午工作上事不多,闲下来反倒容易犯困,所以一个半小时后下楼来走走。梅没有意识到这一忽儿功夫,时光竟然过去一个半小时;投入到一件事里,时间总是过得飞快。她不由感慨说,这房子真好,特别羡慕你们在里面工作,我要能有机会在这样的地方上班,就算少给一个月工资也干。他笑了,像我,时间长了就麻木了,不觉得它有什么好,更多时候心思放在电脑里的数据上,哪还有闲心注意其他。如果你真想进去,就跟我来,你运气很好,今天恰好领导外出。这对于梅,是没有想过的奢望。接下来,她有幸看到一楼由红缸砖铺成的席纹地板,旋转楼梯边上的栏杆带有精美图案。离开这处老房子前,她问他几点下班。他说,五点半。然后她对他耳语,六点在幸福里西侧的甜点店等你,希望不要失约。他亦说希望不要失约。

    两人不仅没有失约,还都提前几分钟到达那家店;都各要了一份三明治和蔬菜沙拉。乌南抢着付账,并说,刚才叫你请我吃东西是开玩笑说说而已,遇见你我很高兴,应该让我请你。乌南特别愿意对她说起自己,尤其是家乡敦煌,他说你没有到过西北,真应该去看看,如果开车前往,你会发现很长一段路途荒无人烟,找不到水源,戈壁上只能生长比较特殊的植物,但敦煌就像绿洲一样存在,在茫茫大漠中出现,并且拥有久远历史,保存着古代的珍贵历史文献。这也许对我们来说太过优雅,更想对你提起的是乡下的杏,葡萄,雪花般洁白的棉花,农家喂养的绵羊,骆驼。他继续展开讲述;梅听得着了迷。最后,她说,我以后还可以去找你吗?他说,当然。你以后想进去摄影,只需对保安提我名字就可以,我每次进出时都会和他打招呼,他会对我的朋友宽容,当然我们现在也许还不是朋友,不过这并不影响你进去。梅听他这样说,心里一种喜悦之情慢慢上升到脸上,表现为皮肤的淡红色和嘴角的微笑。他继续给她支招,说,你要是能给保安带去一包利群香烟,他准会开心。

    分别后,梅感到一种似乎遗失了好几年的喜悦重新回到自己身上,它在父亲那一巴掌僵在母亲脸庞的虚空中之后就丢失,也就是父亲有了新的情人,因为那个三人组的家庭从那时真正开始走向破碎。

    梅的现实是,还得面对大自己十五岁的卢。不只年龄的差距,他也许从未真正理解过她。有一次,梅去做一个半永久文身,在左手胳膊上弄了喜爱的几个花体字母,他对此极尽嘲讽。梅雨时节,他在梅的住所穿短裤和坎肩,坐在扶手椅上抖退,不时用手拍打身上裸露皮肤,盯着电视里的体育频道看比赛,尤其着迷拳击和赛马,对不喜爱的选手爆粗口。经常把烟灰弹落进梅种植银翡翠粗肋草和多肉植物的花盆。当他再要和她亲热,她试图拒绝,非常坚决;这一次,终究没有让他如愿。这是对卢的第一次拒绝。她知道,还得在生活中的一些时间里面对他,如同命运中难以逃离的劫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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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她又去看过那幢西班牙式的花园别墅,它会勾起她对温州家里的回忆,使她想起十八岁以前居住的地方。只愿从审美角度去观赏它;按照建议向保安提及乌南的名字、买利群香烟,保安对她越来越和蔼可亲。就向第一次去看这栋建筑一样,有时会碰到乌南从办公室出来走走,他总会约她到幸福里共进晚餐,有时吃甜点,有时吃日料,有时吃烤肉。幸福里是一条东西走向的很短的步行街,最初发现它,梅觉得非常意外,甚至不敢相信现实里真有这样一处地名,对它由衷地热爱。每一次和乌南聚会,两人都习惯性地把地点选在这里。乌南总是愉快而慷慨地买单。此处除了美食,还是相当不错的取景地,有喷水池、雕塑和一家装饰漂亮的书店。有时她甚至不乏自私地认为,这个吉祥地名的出现,只是为了成全她和乌南。

    知道梅没有工作后,乌南热情相助,他周末常常接私活,帮助小公司报税,或者替人注销公司,与很多企业打交道。某一天,他在MSN上给梅发消息,说,你不是很喜欢摄影吗,我认识一家公司正要招一个摄影人员,可以帮你约面试。梅说,这再好不过,我还没想到这点呢,之前只知道能做收银、导购和服务员。

    乌南给她介绍的是一家广告公司的职位,她精选了十几张自己拍的照片打印出来带过去参加面试,照片风格得到面试官认可,很顺利被聘用。三天之后,梅开始了人生中第一份全职工作,如果说超市、快餐店里的工作她没有一份做超过三个月,那也不意味着她总是如此,摄影没有固定工作地点,大多时间在户外,主要看公司业务,如果与建筑公司合作,拍摄的对象就会是桥梁、隧道、起重机、在建的楼房,如果与餐饮店合作,将会拍摄店面和菜肴,如果客户是游乐场,那将拍摄场地和孩子玩耍时的各种表情。这不是轻松的工作,每天脚程相当于走十几公里,但她觉得非常适合;也不是每天都有拍摄任务,那些时间她可以按自己的兴趣拍摄,或者与公司的设计人员沟通想法。

    这年十一月下旬,梅终于在乌南的帮助下搬了家,终止了与卢的生活。她才从广告公司领到第一个月工资,租房的钱,乌南主动借给她。这之前,梅在MSN上,把自己离家出走到眼下的生活经历全告诉了乌南。他安慰说,没事,慢慢来,你现在已经有了工作,不要轻易离职,只有当你有了收入,才会有更多选择的可能。相信你会做得很好。

    乌南经常会约她一起散步,继续对她讲敦煌的故事。很多时候,他明显表现出对女孩的爱慕。不论一起吃饭,一起散步,还是别的场合,乌南的表现总是一致,一本正经地谈话,笑起来时很天真。直到次年一月中旬,她答应做他女友,也是很久才敢去和她牵手,这是因为他之前从未有过恋爱经历,害怕因自己的举动犯错,处处小心谨慎。乌南专业技术过硬,还考下中级职称,加上勤奋,空闲时间尽量揽私活,收入在上班族中还算可观,即便如此,一个外地人,想要仅仅因此而变成这个城市的永久居民,可能性不大。他一些时候情绪显得悲观,就会对梅说,你知道,我非常爱你,但是以现在的处境下去,确实害怕结婚,我有预感自己终究不会属于这个城市。她说,如果你真爱一个人,为什么不想要和她结婚,如果她真的爱你,我想她会跟着你一同承担未来生活的重担。可是,如果不能让爱的人过上好生活,我会自责,乌南说。梅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为什么一定要和别人攀比,世上永远有比我们物质条件好的人,但能够因此就放弃我们自己的生活吗;只要和你在一起,就算终身租房居住,有什么关系;如果最终要回敦煌,只要你不嫌弃,我也会陪你一起,你知道,自从你对我说起过它,我就一直心向往之。他说,有你真好,不过,我不会回去的,这不是说我不爱家乡,而是我既然选择了来这里打拼,一定要混出个名堂;梅,请相信我,我会通过自己的努力,让我们过上好日子。

    比乌兰小五岁,这在梅看来完全是可以接受的年龄差距。交往也有一段时间,梅觉得乌南是个可靠的人,不抽烟不喝酒,几乎没有不良嗜好,除了一起聚餐,有时给她买礼物,决不乱花钱,懂得节俭,但对别人却又慷慨,从不吝啬。虽然她相信彼此会有未来,当下还是做到账目分明,把当初借她租房的钱还给他,他自然怎么也不肯接受,梅就说,借的就一定要还你,这不是说我对你缺乏信任,你能想到,如果我们最终在一起,这点钱,放谁身上难道会有什么不一样,但是借了,就要归还。这样说,他才收下。两人交了季度房租的房子都还没到期,乌南很肯定地说,等过年以后,你就搬来我这边住,这样可以省去一笔钱。的确,他们交往这么久,大多数时候还是各自住在自己的房子。乌南经常送她回家,他是安分守己的男子,如果没有得到明确的允许,不敢越雷池半步,唯有牵手,他变得非常主动,性格矜持决定他在两性关系上要比别人多花时间才能进步;然而梅对他放心,已给他机会让他领略到她的温存。

    Fourth  一个人的春节

    春节将近,在外地工作这几年,每逢这个时候,乌南都要抢票,为回家做准备。他将单独一人回家,已经和梅说过,是我不好,还没向家里提起你,希望你不要介意,明年一定带着你回家。是的,要去人家过春节,那可是要他家里同意,她想。她说,没事的,我会好好对待自己。

    陪乌南去火车站,梅得知乌南要两天才能到家,一来一回,实际待在家的时间并不多。告别之前,乌南热烈地在车站广场抱吻她,足足十几分钟,他从来没有过像这样表现。接着他对她反复叮嘱,接近唠叨,严肃的语言中透出优伤氛围,仿佛在进行一场生离死别。梅神色镇静,还露出微笑说,好啦,我当然会好好的,会等你回来。说时,她想到她已提前和房东说好,等过年之后,二月下旬,这个季度的房租到期,她就可以退回押金,搬去和他同住。而他,过了检票口之后,还不断回头看她。无论多少年之后,梅都没能忘记这一幕,因为当时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一个人过年,这已经是第三次,并且这三次都发生在同一个城市。除非特殊情况,外地人都已经各自返乡,一个平日拥挤不堪的城市在浓浓年味中变成了空城,每条地铁线的班次都已经减少,车厢里空空荡荡,早上很难就近买到早餐,小吃店几乎都关了门,餐厅的座位早已被提前预订。这次,梅没有像往年一样准备可以直接打开就吃的包装食品,更没有去买泡面;她自己买了锅碗和食材,准备自己做来吃,小时候家里没让她烧饭,几个月前才开始学习这项技能,发现要比想象中简单得多,有时也去书店查美食书籍,在网上观看视频。这当然是不一样的一个年,因为除此之外,最让她觉得欣快的是,可以每天接到乌南从几千公里外打来的电话,那略带磁性的声音以及其中无微不至的关照,使她产生他就在身旁的错觉。

    空闲时间太多,也都每天带着相机出去游荡。

    春节过去,到了乌南所说的应该回来的时间,却突然联系不上他。打手机一直没有人接听。而在春节期间,他还每天打电话过来,不断提到同居的事。此时,所有企业都已收假,她害怕乌南有什么意外,就去他上班的地产公司打听。怎么也想不到,原来他年前就办理了离职手续。

    一周后,最终还是接到乌南的电话,他说道,对不起,梅,前几天没有接听你的电话,手机就在身上,只是我缺乏面对你的勇气。去年家里就托人在敦煌找了新的工作,这里才应该是我的归宿,我害怕漂泊,你也同样知道,在上海,作为一个普通职员,迟早都会被城市抛弃。也许会让你生气的是,我回家被安排了两次相亲,这种方式,近年来我都在采用,被介绍给我的女孩,其实硬件都差不多;再清楚不过我最终只能娶到和她们一个水平的女子,或者就是她们中的之一,而不可能是比她们优秀的别人,因为帮我们作介绍的人,对我们双方太了解。结果是,我选择了和最近一次相亲的女孩继续交往,按照彼此的意思,要是没有意外,应该很快结婚。我不会无耻地把你和她们放在一起做比较,那太不尊重你;而你知道,毫无疑问,我更加喜爱你;但是,结婚是一件严肃的事情,有必要慎重考虑。

    梅说,你既然早有离职的打算,为什么不告诉我。

    对不起,请你原谅我。

    她没有再听到对方发出声音,感觉到握着手机的左手一下子变得疲软,手指不受控制地松开,手机脱手后做自由落体运动结束摔在房间的地砖上,发出撕心裂肺的声音。她久久才去拾起,屏幕破碎,像裂开的冰层。

    Fifth  父亲的家

    梅的身份证背面有效期是2010.02.23—2020.02.23,即十年。她特别对此有过留意,发现大概有如下规律,即十六周岁以下去照的身份证有效期只有五年,可能是因为在那样一种年龄,长相尚没有固定;十六至二十五周岁照的证件,有效期为十年,那阶段工作或者居住地变动可能性较大;二十六至四十五周岁照的证件,有效期是二十年;四十六之后,有效期是长期。这意味着,如果一个人从来不丢失身份证,户籍地没有特别的变化,在一生中也就照四五张足矣。那么,在最少的情况下,四张身份证就对应着一个人的一生,这一生其实相当短暂。

    二〇一九年七月,梅在敦煌完成了拍摄任务就启程回上海,没有按原计划在那里多待几天。六年多,在她的生命里,敦煌一直是与乌南捆绑在一起的名字,她对这两个名字及所代表的存在由衷地痛恨,一度成为心里无法解开的死结。但是,三个月前,她突然明白,往事再怎么沉痛,也无非属于过去时态,如此而已。为什么要按照个人意志把本来美好的自然和一个令自己伤心的人联系在一起,显然对它太不公平。

    乌南离开后,她继续在那家广告公司任职,那是由乌南介绍工作,她一直耿耿于怀,巴不得随时离去,但为了生活,她要缴纳房租、水电煤气费,只能熬下去,忍受着时时想到乌南就有一种莫名的痛苦折磨自己。后来,朋友中有人建议她多留意各类摄影活动,最好是能够投稿。她就开始去做,把许多心爱的照片寄给主办方,往往如同石沉大海,杳无音信。艺术品最为特殊,即便在业内,对同一件作品也存在诸多争论,流派林立,欣赏者主观性太强,以致梵高那样天才,仍无法避免要到死后才逐渐被认可,贝多芬的几部四重奏,等了五十年才拥有自己的听众。所以梅并不着急。当她以平和的心态去工作,拍摄喜爱作品并坚持向各机构或组织投稿时,却迎来意外惊喜。前一年夏天,她很幸运寄去一个知名摄影协会的几张作品都被采用,在规模盛大的展览中,她有一张照片被评为第二名,当然许多观众毫不顾忌地在展厅直言,第一名水分很大,指责为阴谋论,委屈了第二名。她受到邀请出席闭幕式,活动结束后,多家广告公司和摄影机构向她抛出橄榄枝,争相递来折角名片。

    图片来自@花瓣

    摄影展后,她终于辞去乌南给她推荐的那份工作,开始了自由职业。也许,乌南的出现从来都不是为了要给她带来爱情的惊喜,虽然她在精神极度煎熬的情况下仍然在他推荐的岗位上工作,并不是她所想要;但是这份工作却让她从技能到心灵都得到提升;过程确实无可奈何。

    七月底,她做了一个决定,打算在八月初回一趟父亲的家。她的身份证还有半年多的有效期,现在没有固定工作,没有办下居住证,就无法在外地办理身份证,一方面这要去做准备;更重要的是,她想与父亲和解。前段时间还在天眼查上查过,父亲的名下又多了几家公司,有几次涉及到法律纠纷;事情从来就不可能一帆风顺,他一定也经历了各方面曲折。如今看来,她觉得那个本来可以完美的家的破碎,并不能完全指责某一个人,而是母亲的赌博,父亲的外遇,还有她自己的离家出走。

    这些年,她一直单身,其间有不少优秀男子对她表示过爱情,都被拒绝。那段时间,她不相信世间会有真爱。但是,人会改变,起码当下相信会有的。这是梅的至此为止的改变。

    她已决定,八月回家。她知道,摄影是她将用毕生去做的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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