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进城

作者: 常青子木 | 来源:发表于2023-02-27 11:31 被阅读0次

    声明:本文系常青子木原创,“简书”创作社区首发。

                                    (一)

    在县城的一家没入星际的酒店里,玹子和秦波正在这里举行婚礼。玹子身着一套红礼服,在高挽着的发髻上别着一束精致的小花,她和秦波的胸前都别着一朵拉丝的小红花,红花下面的一截缎带上分别是烫金字:新娘、新郎。与大多数城里人婚礼不同的是,此时此刻的新娘和新郎都同时兼着“知客”的身份。他们俩先是站在酒店门口等候客人到来,等客人到了门口,若是玹子的亲戚朋友同学同事,则由玹子带进去安排坐席,若是秦波的亲戚朋友同学同事,则由秦波带进去安排坐席。

    一对新人如此的忙进忙出倒是让酒店里的服务员们好生奇怪。其实,这对新人自己心里清楚,这场婚礼上来客不会太多,她和他自个张罗一下就好了,用不着另请“知客”来大张旗鼓地张罗。他们大概是事先盘算过了,除了新郎秦波那边的亲戚朋友,新娘玹子这边几乎没有亲戚参加,就连玹子的父母和兄弟姊妹都没参加。在这样的大喜日子里,玹子虽然面对来客时不时地挤出一些些礼貌性的笑容,她聚集在眉梢的愁云却没能消散去。

    很显然,玹子的父母非常不满意这门婚事。并且在得知玹子是有了五个月身孕不得不奉子成婚,更加恼怒。对于玹子仓促举办婚礼之事,老两口没有对自家的任何亲戚朋友说过。

    在玹子父母的心里,早已认定了那位离县城百十里路程的山里娃梅鸿做他们的女婿。在玹子的心里,至少在一年之前她也认为这辈子会跟梅鸿走下去的。

    梅鸿跟玹子是中学同班同学。在读书期间倒也没有明确关系,只是互有好感,彼此间偶尔会投向对方痴迷的眼神。她俩关系升华是在中学毕业之后。那时候,玹子在县城里读技校,梅鸿在省城读书。双方虽相隔千里,却彼此书信往来频繁。玹子写给梅鸿的信里总是情意绵绵,字里行间诉不尽的相思,她在每封信结尾总是写上“盼回复”。梅鸿亦然,虽然字里行间虽少了些女性的缠绵悱恻,却有着八九十年代流行朦胧诗的隽永意境,而这种意境,恰恰是玹子最为痴迷的。

    一个学期的书信往来与苦苦煎熬,终于等来了放寒假。梅鸿在放寒假的当天晚上便挤着绿皮火车回去。纵然无座,他一整晚都被挤在人堆里动弹不得,但一想到明天就能见到心爱的玹子,他忍耐着充斥在鼻孔里的难闻气息,依然嘴角上扬,浑身来劲。第二天早晨八点多下火车,梅鸿转汽车从市里到县里,然后直奔玹子的学校。见着玹子时,玹子已收拾好背包在宿舍楼下等他了。“你骑我车子载着我一起去我家吧!”如乍见在梦里,玹子甜甜的笑使梅鸿熬夜挤车之困乏顿然消散。他在此之前极少骑车的,因为他家在偏僻又贫困的山里,家里没有自行车。但面对玹子的邀请,他虽然心里打鼓却没理由拒绝。他猛地跨上自行车时双手不听使唤地抖着,车把左右乱晃,玹子坐上后载架的时候,车子摇摆得差点把俩人都摔下去。然而,玹子却没怪他,说话依然像她写在信纸里春风般的句子,暖暖地鼓励着他。当时,玹子的家还在市郊,离玹子读书的县技校大约三公里的路程。一双人儿一路惊喜一路慌张,时不时地遇到个略略上坡的路段就下来推着自行车走。

    在快要到家之前,玹子特意给梅鸿交待,她的父母都不太健谈,要梅鸿尽量找话题陪他们聊天不要冷场。但是,见了面后却发现她父母很健谈,想到啥就问啥,问的最多的当然是梅鸿家庭情况。如家庭成员,父母多大年纪,梅鸿毕业后有啥打算等等。巧的是玹子的父亲在县里下派社教工作队的时候,正好被派在梅鸿他家所在的管理区。玹子父亲在详细询问了梅鸿家里具体住址和父亲名字之后,很肯定地说:“我知道你父亲,他是个性子耿直的人,在你们那道沟里也是个口碑很好的实诚人。”这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缘分吧,虽然是第一次见面,彼此却都像是很熟悉的样子。

    那是八十年代末,那时候无论是县城里还是城郊,生活条件都还不是很好。然而中午饭却做得很丰盛,玹子的母亲精心做了些菜,等菜端上桌之后,玹子父亲拿出一瓶据说珍藏多年的白酒对梅鸿说:“来,咱俩喝几盅。”虽然梅鸿不会喝酒,从小到大只是在过年的时候偶尔喝点黄酒,几乎不沾白酒。但此时此刻他没理由拒绝,只是腼腆地说“我不会喝酒”。

    首次见面就这样,玹子父母很喜欢女儿带回来的这位男同学。梅鸿第二天又住了一天之后就去县城车站坐大客车回乡里了。也是从这个寒假开始,玹子和梅鸿的关系更进了一层。以后每个学期放假,梅鸿都是第一时间去玹子家看望她父母。他和她几乎就等于是确定了彼此的关系,只是那时候在他们的生活层面里还差个正式“定亲”的仪式。

                                  (二)

    玹子读技校是三年学制(含工厂车间实习),梅鸿在省城是四年学制,也就是说玹子要比梅鸿早一年出社会参加工作。

    然而,梅鸿的第四年读书生活却过得饔飧不继,极其艰难。他的大哥本来从省美术学院大专毕业即将要参加工作的,县报社美编职位已安排好了,报社住宅楼里也分了一间住房给他。可他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被查出鼻咽癌。大哥好不容易从师范(中专)学历非美术专业经过勤奋自学奋斗到省美术学院大专毕业,没工作一天,却要去治病。对于梅鸿他们那个没有经济来源没有分文积蓄的家庭,无异于晴天霹雷。雷霆之后,大哥终究是住进省肿瘤医院了。梅鸿的父亲把家里唯一的一头耕牛卖了,把能出槽(斤数达标)的猪也卖了,另外又在外借了些钱都凑给老大治病。这样一来,使梅鸿读书期间原本就没有保障的生活费更加无着落。在这个时候,玹子听说了,她写信鼓励梅鸿不要着急,安心读书,咬紧牙度过这最后一年。并且强调“你还有我呢!”

    玹子家庭也算不上富裕,但毕竟父母月月都有工资收入,相较于梅鸿家要优越很多。玹子在信里对梅鸿说,她已经挣工资了,虽然每月只有五六十元,但她自己会省吃俭用,往后每个月都按时给他寄三十元贴补生活。果真如此,玹子每个月都会在寄给梅鸿的其中一封信里用纸包好三十元现金,随信件一起挂号寄给梅鸿,并且一再强调,我资助你读书的钱不用你还。梅鸿心里有说不出的感激与感慨。要知道,梅鸿的家里那时候一个月三十块钱都挣不到。而在当年,梅鸿的同班同学中,有人月生活费一百元,有八十的,六十的,同寝室除他之外,别人最少的也有五十元生活费。而他家最困难的时候整整一个月一分钱都寄不出来。

    等梅鸿终于熬到毕业的时候,玹子已经工作整整一年了。

                                  (三)

    梅鸿受他家大哥美术爱好的感染与熏陶,不知不觉地滋养了些美术细胞。他在省城读书期间因为美术特长,进了校团委,每逢元旦、五.四、十.一等重要节日都要为学校宣传橱窗画宣传画,也经常为校团委油印刊物插画,几年积累下来,也算是个特长了。这已是九十年代初了,各级学校以及企事业单位都挺重视墙报宣传。所以,梅鸿从省城毕业那年,他的毕业档案很快就到了县粮食局。梅鸿是当年四名同时分配到县粮食系统中唯一一个留县城的毕业生,另外三名都分到乡下粮管所去了。巧的是,那年全县的司法系统没有一名专业对口的毕业生分配回县里,而这个系统也正好需要一名毕业生补充进法院系统。县法院政工股长去县教委毕业分配办公室挑选毕业生的时候,正好选中了梅鸿。因此也通知梅鸿去法院政工股办公室面试。

    梅鸿至今都清晰地记得,那是个初秋的阴雨霏霏的早晨,雨虽然不大,却有些寒意。当梅鸿走进县法院政工股办公室的时候,只见桌前坐着一位五十岁出头的瘦高个男人,他礼貌地说:“您好!我是今年分配回来的毕业生梅鸿……”,高个子男人一脸和蔼地说:“哦,你就是梅鸿?我已经在县毕业分配办看了你的档案,发现你很优秀,而且还有美术特长,我们这里正好需要一名宣传干事,所以让你过来面谈一下。”

    梅鸿在政工股长对面坐了下来,股长大概问了梅鸿的家庭情况,以及他读书期间在校团委的宣传工作,然后取下他头上的大盖帽放在梅鸿面前的桌面上,又递给梅鸿一张A4白纸和一根铅笔,让他用铅笔把帽子上这枚国徽大致勾勒出来。梅鸿瞄了一眼国徽便在纸上画了起来。不到五分钟,国徽清晰地呈现在白纸上。当梅鸿放下铅笔的时候,政工股长说:“你通过面试了,如果愿意的话,你今天下午就可以带上你的行李来报到,然后按我们的用人规矩先下乡去锻炼半年。”

    “必须下乡去吗?”梅鸿怯怯地问。

    “是的,去乡镇法庭锻炼是县级法院的用人规矩。”股长认真地说。

    “我先考虑一下,下午再来给您回复可以吗?”梅鸿又问。

    “可以的,你今天下午四点钟之前来给我回复。”

    梅鸿走出法院之后,在脑子里盘旋着两个问题:到底是去县粮食局还是去乡下法庭呢?这个时间该去跟谁商量呢?

    梅鸿乡下家里是没有安装电话的。那时候县城居民大多数人家里也都还没有安装电话。看来,想跟家里人商量或征求意见是不可能的。思来想去,她只有去玹子的单位——县公路段附属汽车修理厂。玹子是县技校毕业的技工,到汽修厂倒也算对口。玹子这时候已经是工作第二年了,她已从机修车间调到仓库当实物保管,也就是管理汽车配件的入库出库。玹子下班后从单位食堂打了两份饭回宿舍,跟梅鸿一人吃一份。吃饭时,梅鸿对玹子说起摆在眼前的两个就业去向,征求玹子意见,是该去乡下法庭还是去粮食局?

    “当然是留在县城里工作啊!你如果下乡工作,上面没有关系万一以后调不上来怎么办?现在进城工作挺难的!”玹子的语气似乎不容置疑。

    梅鸿一想也是,他一个山旮旯出来的穷读书人,好不容易熬到一个进城工作的机会,如果放弃了,去了乡下法庭,万一以后进不了城,他跟玹子还能走到一起吗?

    于是,还没等到下午四点,基本就是法院下午刚刚上班的时间,梅鸿就去了县法院政工股,告诉股长,他选择去县粮食局。大慨在梅鸿离开县法院没多久,法院政工股长就亲自把梅鸿的毕业档案送到了县粮食局。因为县城面积本来就不大,从法院到粮食局也就几分钟的路程。

                                    (四)

    前脚刚跨出校门,尚未迈上社会的梅鸿哪里知道,此时的全国粮食系统正面临着大刀阔斧的改革,改革力度之大前所未有。全国粮食系统从省、地市到县一级,局机关办公人员正在精简分流,也就是离开局机关办公舒适区,分流到局下辖各经营单位,到市场里找饭吃。换句话说,粮食系统大多数人的铁饭碗正在变成泥饭碗。也就在这个时候,粮食系统有关系有路子的人都在纷纷逃离,跳槽转行。一时半会儿跳不出粮食系统的人却都在明争暗斗,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谁都不想成为最先被砸碎饭碗的人。在旁观者眼里,梅鸿那个下午仓促的择业决定无异于跳进泥坑的傻瓜行为。

    然而,他又能从哪里知道这些风起云涌的危途呢?

    毕业即失业吗?这对于一个从大山里勤读苦熬出来的读书人确实够残忍。粮食局领导也于心不忍,所以关于他的去向问题也在局领导层办公会上讨论过好几回,在正式去向未明确之前,梅鸿被安排在粮食局招待所免费吃住。

    梅鸿在招待所一直住到九月底。一天,粮食局人事股股长找到他说,正好利用这个时间空档为局里办一期庆祝十一祖国生日的墙报,并且把他带到局办公楼围墙外,指给他一面墙说:“这个宣传栏是局里往年出墙报的地方,你好好表现一下,现在也正是该你表现的机会!办墙报需要的白纸、颜料等所有材料都可以在办公室里拿。”股长说完就走了。

    梅鸿量好了宣传栏的尺寸,去粮食局大会议室设计版面。哪里安排文字内容,哪里需要插画,他把样稿设计好之后又去人事股找相关领导沟通、定稿并领取白纸、各色颜料和毛笔、排笔等材料,然后开干。他先用白纸按着墙报的面积在会议室铺开,然后对着设计样稿用铅笔在白纸上标注序号,哪里安排什么内容,哪里画一幅什么样的宣传画。统筹安排之后就开始写字画画。期间隔三差五总会有人走进去伸长脖子看一会儿,直到离开时仍将惊讶与疑惑的眼神抛在梅鸿身上。梅鸿赶在九月三十号上午全部完工,下午由人事股职员帮忙在宣传栏刷浆糊,按事先设计好的顺序把纸贴上墙。这期崭新的国庆节墙报刚墙上,旁边就围满了人看着评论着。

    也就在这天下午,在粮食局机关将要放国庆节假之前,人事股股长再次找到梅鸿,告诉他,经局领导层研究决定,安排他到县粮油储运公司上班,国庆假期之后就去报到。股长特意强调,局里办公室人员正在精简分流,大多数人分流到粮局下属各个二级单位,相对而言,县粮油储运公司是二级单位中最好的单位。

    不管怎么说,于梅鸿而言总算一块悬着的石头落地了。这一年按国家政策是最后一届毕业包分配,自此之后的毕业生都得自谋生路。对梅鸿来说,虽然了解粮食系统改革动向有些迟缓了,并且因此使自己择业有些被动,但好歹算是进城了,从小梦想的跃出龙门做个城里人的梦想已然实现了。

    令梅鸿始料不及的是,九十年代经济体制改革是全国性的,是自上而下彻彻底底的。县粮油储运公司依然在改革浪潮中一步步往纵深推进,基本是全员走向市场,工资与经营效益挂钩。梅鸿在公司经营管理科室待了半年熟悉了基层业务之后,再一次走向基层门店,做了一线的营销人员。走到这一步,梅鸿的心里落差有些大,他对自己逐渐有些失望。而且走到这一步,玹子都是看在眼里的。玹子没多说什么,只是与梅鸿的联系越来越少了。

    梅鸿曾利用休息的间隙去找过她,但每次去都没看到人。不久之后,梅鸿却在县城的舞厅里看到玹子跟一小伙子跳舞,一曲接一曲没换过舞伴,而且跟那小伙子身体贴得挺近,时不时地耳鬓厮磨。梅鸿之后又连续去了几次舞厅,每次都坐在舞池周边的暗处,没下舞池跳舞,也没让玹子发现自己。果然如梅鸿判断,玹子移情别恋了。

    梅鸿一头扎在公司最基层做业务,响应领导号召,向经营要效益,向效益要收入。那段时间,梅鸿月收入确实高过了坐办公室里的内勤职员,但人却累得像狗,灰头土脸,跟刚出校门时判若两人。也许,他是赌着一口气刻意让自己忙碌起来,周末不休息,甚至晚上也加班,只有使自己像陀螺般旋转起来停不下来,便不再去想玹子跟谁在一起。

    但是,感情的事并不会由着梅鸿想不想、愿不愿而发生改变。有一次梅鸿单位司机去玹子工作的汽车修理厂修车,听说玹子是他新同事梅鸿的中学同学,话便多了起来,一来二去也熟了。后来再去修车的时候就听说玹子嫁给了公路段党委书记的儿子秦波。并且听说秦波跟梅鸿是同一年从省城读书分配回县里的。秦波分配在他父亲所在的单位,也就是跟玹子同一个单位。至此,玹子移情别恋的逻辑似乎通顺了,梅鸿也想通了,终于死了心不再去想玹子。

    公路段虽然有行政职能办公室和下属汽车修理厂,但总共人数也不太多。秦波回到他父亲的单位后就被分配到最吃香的部门——公路工程部,也就是给全县修路提供技术指导的部门。没多久,单位几乎所有人包括汽修厂的修理工人都知道秦波是书记家的公子。有些年轻职工正想巴结领导却找不到门路,因此刻意绕着几道弯去结交秦波。

    自自然然,玹子也很快就知道秦波是书记的儿子。后来,舞厅里就出现了她和他的身影,至于是谁先约的谁,只有他们自己清楚。再后来,玹子调离汽修厂,调进公路段财务部任出纳。没多久,玹子就有了身孕,怀了秦波的孩子,直到满五个月已经显怀了,玹子才不得已回家跟父母说她要跟单位书记的儿子结婚。玹子的父母都是很传统的老实人,心里正纳着闷,怎么好久没见梅鸿来家里呢!不成想女儿就来了这一处。老两口顿然火冒三丈气不打一出来,坚决不同意女儿这么做!可是,玹子已经怀孕五个月了,不同意又能怎么办呢?末了,父母丢出一句话:这婚要结你去结,反正我们不同意不接受也不参加,亲戚朋友也都不参加,你自己看着办。

    其实,玹子和秦波自个在酒店张罗婚礼这事,梅鸿当时根本就不知道。过了好久之后才听同学说起。

                                    (五)

    梅鸿听说玹子奉子成婚之后,却依然心静如水。因为他心里很清楚,玹子想要的,他梅鸿给不了。他不仅没有个当书记的爹,而且家徒四壁。

    梅鸿自从看到玹子跟别的男人泡舞厅之后就再不进舞厅了。他的晚间时光,要么在门店加班,要么就守在单位分给他的那间二楼内走廊阁楼间里,看看书读读报,或写写毛笔字。

    有天晚上,梅鸿加班到九点钟回去,在一楼安保值班室遇见一位身材高挑浓眉大眼二十岁出头的姑娘,值班室师傅见到梅鸿后,笑着对那姑娘说:“他就是我们单位新分配来的大学生。”梅鸿不认识面前的姑娘,也没明白值班室师傅的话,就问咋了?值班室师傅指着姑娘说:“这位是邹总家里的家庭教师惠子,她刚才正在说听说这里新分配来一位大学生挺有才,还没见过长啥样呢!”

    梅鸿听明白了,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礼貌性地问那姑娘:“你这个点在这里有啥事?”

    “没啥事,我刚才从老家上来,身上没带钥匙进不去门,就在这儿待会儿等邹总他们回来。”惠子微笑着说。还没等梅鸿接话,惠子又说:“听邹总说你毛笔字写得很好,我有机会想要看看哦!”

    “哪里哪里,一般般的。最近一忙起来就没拿过笔了。”梅鸿说着,用手指了指楼顶说:“我就住这二楼,欢迎有空来玩。”说着便告辞,踏着咕咕作响的木板楼梯上楼去了。

    没过几天,在一个下雨的晚上,梅鸿从单位办公室拿了些旧报纸在宿舍练习书法,每写完一张就摊开放在地板上,他想等墨迹干了之后收起来以后再用另一面写字,所以就敞着房间的门和窗让空气对流。他正沉浸其中呢,门口响起了清脆的声音:“哇,老远就闻到墨香啦!”

    梅鸿回头看时,见是前几天偶遇过一面的惠子。

    “稀客呀,请进,请进!”梅鸿右手握着毛笔迎在门口。

    “打扰你写字了吧?”惠子笑问。

    “没事没事,我也是晚饭后没事干,又下着雨,就写写毛笔字打发无聊时光。你请坐!”梅鸿指着房间里唯有的一把老式木头椅子。这房间里一张绷子床、一张老式木头桌子和一把木头椅子都是梅鸿当初来时单位给配好的。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就连梅鸿平时看的几本书也都在床头枕头边挨着墙角放着。有几件换洗衣服叠好装进一个纸箱里放在床下。梅鸿此时的居住环境若称“陋室”再恰当不过。

    梅鸿跟惠子也只有前几天的一面之遇,彼此不算熟,所以这会儿也不知该从哪里聊起,他便有些尴尬地又伏案写起字来。惠子站在梅鸿身边盯着眼前的字和写字人默默看了一会儿。此刻房间很静,静得几乎听得见彼此的心跳。惠子或许是为了打破沉默,便轻风细柳地说:“其实我去年就听邹总说,单位新来一位大学生,晚上年轻人都出去跳舞了,他一人在房间里看书写字。我在想,这人好争气啊!”梅鸿听了却又不好意思起来。

    “哦,我记得上次你说在邹总家做家庭教师。冒昧问下,你是哪里人,啥时候到这里来的?”梅鸿边写字边跟惠子聊起来。

    “我家在洮河镇,来这里之前在老家管理区中心小学当民办教师。那年邹总是县里下派社教工作队员住在我们村,我大哥是村长,我嫂子做一手好茶饭,所以邹总经常去我大哥家吃饭。有一天放学回去,嫂子喊我去帮忙烧火,邹总听说我是民办教师,就问我愿不愿意进城。他那天晚上在饭桌上跟我大哥谈好了条件,要我来他们家辅导一对孩子学习,三年不拿报酬,三年之内他负责解决我的商品粮户口,并且满三年后负责给我办理招工安排工作。我父母也不想让我在农村待一辈子,就鼓动我出来。其实,我大哥反倒舍不得让我出来,不想让我出来吃这三年苦。我嫂子说,为了一辈子的长远之计,这三年就是一块铁也把它吃下去!思来想去,最后在邹总驻村到期返回来的时候,我就跟他来了。”惠子幽幽地说着,很平静也很实诚。

    这反倒让梅鸿有些怜香惜玉起来,“哦,原来是这样啊!不过也好,先吃三年苦,后面路就好走了。最主要是现在农村人跳农门难,进城难,你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不容易啊!”

    “是啊,我要早知道有今天,就从小用功读书了。我们家虽然穷,父母也都很支持我读书,我大哥高中毕业后就开始挣钱贴补家里了,他最关心我读书,可惜我那时候没能看这么远,要不然也像你这样考学出来工作,挺让人羡慕的!”惠子深情地看着梅鸿。

    这个春雨绵绵的夜晚,梅鸿失眠了。他躺在床上一遍一遍地回放着惠子说过的话,想象着她的家境,大概比自己家里好不到哪里去吧。想着惠子想要跳农门,想要有个城里工作必须承受三年的义务劳动,不免心疼起她来。他甚至还想过,如果有可能,三年后就娶了惠子吧,这样的家庭,这样的历练,她将来一定是个会过日子的贤慧女人。

    这天夜里,梅鸿在心里默默地埋下了一颗种子。

                                  (六)

    梅鸿的工作和生活一如往常,依然扎在最底层,做着又累又脏的活。但是,以他们公司一把手邹总的话说,年轻就是用来锻炼的,用来吃苦的,吃过了别人没吃过的和不能吃的苦,而后才有苦尽甘来。

    苦了累了,想要妥协时,梅鸿也能及时给自己做心理按摩:苦能有多苦呢?再苦再累都没有我父母在家年复一年面朝黄土背朝天侍候土地辛苦。何况我的收入比机关办公人员都要高呢!

    从小吃过苦的山里娃,即使现在生活到城里,即使月收入过千元,梅鸿依然舍不得出去消费,他每月劳酬到手后第一时间去单位附近的农行储蓄所把一百元面值的整钱都存起来,只留点零钱买菜做饭。他当初到县粮油储运公司报到时身无分文,当时单位还有食堂,吃饭记账。食堂只有一位大爷在做饭,没多久食堂也关停了。为了生活,他请示领导并征得同意,先去公司财务室借了50元钱,从生资公司买回一个烧蜂窝煤的炉子,单位那时候正好分了点煤渣子,他学着同事们在单位院子里把煤渣子做成煤球。从那时就自己生火做饭了。中午饭做好就把煤炉子进风口封住,只留一条缝,晚上做饭时把进风口再打开,最上面换一块没燃烧的煤球。开始一段时间因为没熟练掌握技巧,要么是炉子里上下三块煤球全部烧过成煤灰土,要么是把炉子进风口完全封死了,煤球在炉子里熄灭了。不管是哪种情况,梅鸿都得重新去燃煤球,如果时间不宽裕,他就用铁钳子夹一块没燃的新煤球去邻居家炉子上换一块已经燃烧过半的煤球回来做饭。

    时间就这样平淡无奇地流淌着,梅鸿偶尔会在上班路上遇到买菜的惠子,或者是惠子正送赵总家一对孩子去学校。方便的时候他便站在路边跟惠子聊几句。每次相遇,惠子也总不忘关心梅鸿的工作和生活。就这样彼此不远不近不冷不热地交往到第二年的时候,同样是在路上遇见,惠子对梅鸿说:“如果你要是对我放心的话,就把你房间门钥匙多配一把放我手里,我有空就去帮你洗洗衣服或床单。”

    “我一个单身汉有啥不放心的?只是麻烦你给我洗衣服倒是很不好意思。钥匙我随时都可以配给你。”

    其实,梅鸿大概是能懂惠子的心思,所以几天之后就把他房间门钥匙新配了一把放在惠子手里。这一放不大紧,几天之后单位同事们都在议论邹总家的家庭教师在跟新来的大学生谈恋爱。

    是什么风刮这么快?梅鸿有些不解。但他很快就发现,他一同事的老婆因为身体不好,几年前就办了内退待在家里。他们住在同一层楼,内走廊两侧的房间都是门对着门。只要不关房门,对面邻居看过来是一览无余。大概是惠子拿着钥匙去开梅鸿房间门的时候被同事老婆看到了。闲人闲话多,她看到了就等于同楼层的邻居都看到了,于是便传开了。

    话再说回来,两个单身年轻人之间相互鼓励相互关心也没啥值得嚼舌根的。

    但是,令梅鸿料想不到的是,邹总的一位拜把子兄弟刘建国有次去邹总家了解到惠子的情况,正打算把惠子说给他弟弟做媳妇。刘建国的弟弟人长得还看得过去,只是有点弱智,三十出头老大不小了一直没讨到媳妇。刘建国那时候正在县食品厂当厂长,他已经跟邹总私下协议好了,只要邹总帮惠子把城里商品粮户口解决了,他负责解决招工安排,保底也能进县食品厂上班。前提条件当然是嫁给他弟弟。

                                    (七)

    惠子在跟梅鸿谈恋爱的消息不胫而走。在大多数人眼里,这也没啥值得议论是非短长的,不就是年轻人谈个恋爱嘛!也有人说,才子配佳人,挺好的啊!

    可是,这个消息传到邹总一家人耳朵里就不是好消息了。一来因为惠子大哥跟邹总口头协定的三年服务之约还有一年多时间,如果这时候谈恋爱必会使她分心;二来邹总跟县食品厂刘厂长也有私下约定,而且食品厂也是邹总名下的一个粮油消费大户,或说是重要客户。如果最终惠子不能嫁给刘厂长弟弟,将会导致一系列的不良后果。而这一切,惠子被蒙在鼓里,梅鸿更加不清楚。

    邹总没在惠子面前追问这些婆婆妈妈的事,只是让他夫人在惠子面前试探是否在谈恋爱的口风,最重要是在这个时间点上要给惠子画个大饼,把如何解决城里户口、接着办理食品厂招工,然后嫁给刘厂长弟弟等近乎是一条龙的完满解决方案都给她描绘了,却只字不提刘建国弟弟有些弱智。

    惠子听了不置可否。因为她的前途命运此时此刻仿佛已不被自己掌控了。

    而在这个时候对惠子未来之路一无所知的梅鸿,前途命运却被单位一把手邹总牢牢地抓住攥在手里。邹总一句话,就把梅鸿调到公司旗下最偏远的一个经营网点。在调令下达之前,邹总在公司大会上冠冕堂皇地把梅鸿夸赞一通,说他在公司这些年轻人中不仅最有文化,还最能吃苦,入职一年多来表现突出有目共睹。鉴于他在一线经营一年多来的优异成绩,公司领导层研究决定把最难啃的一块骨头交给他去攻坚,希望他继续接受锻炼,接受考验!

    此时此刻的梅鸿又能说什么呢?一个从贫困山区考学出去,毕业后挤破脑袋想进城工作的无背景无靠山的年轻人,在这里能有话语权吗?有选择权吗?领导一句话就能改变他的前途路径。梅鸿虽涉世不深,又何尝不知这些潜规则。

    为了去偏远的城郊经营网点上班,梅鸿立马去街头自行车修理铺买了一辆极旧的二手车作为每天的往返交通工具。这天晚上下班回家的邹总,刻意在惠子面前把梅鸿夸赞一通之后顺带把公司决定也透漏给她了。惠子的第一反应就是邹总在给梅鸿穿小鞋。她当晚辅导过一对孩子的作业之后,去阳台收衣服时看着梅鸿房间里的灯在亮着,因为两栋房一前一后紧挨在一起,惠子习惯了从阳台上默默关注梅鸿。稍后,惠子利用下楼丢垃圾袋的功夫,迅速去了梅鸿房间,她进门就啜泣起来,连连说对不起梅鸿,是她连累了他,被贬到最偏远地方了。

    “哈哈,说哪里话,对我来讲到哪儿都一样!只要能挣到钱,能有碗饭吃就好!”梅鸿笑着安慰惠子。

    “还笑呢,邹总这明明就是给你穿小鞋!我心里很难过!”惠子愤愤然。

    “我没事的,你快回去吧,免得他们又说闲话了。你只管放心好了,往后顶多是咱们再见面的机会少了,不过也没关系,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梅鸿依然云淡风轻地笑着,特别借用了秦观《鹊桥观》里的诗句来安慰惠子。惠子方才破涕为笑,挥手款款地离去了。

    梅鸿接地气的经营理念和他落地生根的吃苦能力,去到哪里都能挣到该挣得钱。这一点,甚至又出乎公司领导的预料。

    梅鸿在偏远城郊网点的月收入基本没减少,只是每天早出晚归多跑了些路,风里雨里多吃了些苦,多吸了些马路上的浮尘,人更加黑瘦了。

    在城郊那个网点守了一年多,他的坚守秘笈便是闲着没事就看书,或者写写毛笔字。他从单位办公室又要了一些旧报纸,还带去了毛笔和墨汁。所以,他走到哪里就给人留下一个能吃苦、爱学习、勤奋、踏实的励志形象。

    在梅鸿扎根城郊期间,惠子在邹总家三年服务契约将满,惠子在村里已当上村支书的大哥特意进城去了趟邹总家,为了送土特产还专门从镇上包了一辆吉普车,给邹总家送了几大包香菇木耳、几只活土鸡和洮河特有的罗非鱼。嘴上说是好久没见到自家妹妹了,其实是来了解惠子招工安排的事。因为惠子在半年前已解决了商品粮户口问题。

    在最紧要关头,邹总又去了趟县食品厂刘厂长办公室。其实,在食品厂办一个招工安排对于厂长只是动动嘴的事。关键是让惠子嫁给他弟弟的事,邹总该怎么说?

    关系到惠子终身的婚姻大事当然是邹总说了不算,因为邹总和他夫人不止一次在惠子面前提起刘建国的弟弟。惠子先是不吭声不回应,说的次数多了,惠子干脆直接回绝:“我纵使不要这个商品粮户口,不在城里找工作,我也不会嫁给一个弱智!”面对惠子的明确拒绝,邹总夫妇虽然心里十分地不悦,却也不再勉强。

    “你要是真嫁给那个姓梅的穷大学生,他那穷山沟里老家可是个填不满的穷坑啊!你跟着他也是受一辈子罪!”邹总夫人心有不甘地补了一刀。

    “他家虽然穷,但是他本人很勤奋很争气,我相信天道酬勤,嫁给他纵使吃糠咽菜受苦受累我也认了!”惠子再次把话挑明了说。

    “好吧,你长着眼睛自己看清自己脚下的路,我们谁也不干预不勉强。你要是不嫁给刘建国他弟弟那就去不了食品厂。我也找过县宏丰贸易公司的刘总,这几天把你的招工手续办了你就去宏丰商场上班。”邹总的话也是掷地有声,他与惠子大哥的约定如期兑现。惠子这个“曲线救国”的进城梦终于得以实现。

                                    (八)

    平心而论,单说情商,惠子不在梅鸿之下。惠子在邹总家里服务期已满,邹总那边之前承诺的该落实的也都落实了,她是时候该离开了。在去宏丰商场上班的前一天晚上,吃晚饭的时候,惠子心情大好,话也格外多起来,她当着邹总一家人的面说了一大堆感恩戴德的话。她亲切地把邹总夫妇称哥哥、姐姐。末了,她动情地说:“哥哥、姐姐要是不嫌弃,往后我就把这里当娘屋了,就算是出去上班了,往后也少不了还要回来麻烦哥哥、姐姐。”

    邹总夫妇也都是性情中人,连连说好,并强调说以后跟了大学生吃香的喝辣的也别忘了这条娘屋路。

    惠子去宏丰商场上班第一天,她利用中午休息的时间,跑去邹总家把她的换洗衣服等等属于自己的私人物件打包搬到了梅鸿的房间,并且在梅鸿的床上换上了一条崭新的粉红色挑花床单,一对粉红色的枕头、枕套和粉红色枕巾也都是崭新的。梅鸿晚上七点多到家时,惠子已经在房间里做饭等着他了。

    面对一床暖暖的粉红色和眼前穿着一身崭新职业装的惠子,梅鸿如梦如幻,他几乎不敢相信眼前这些都是真的。梅鸿朝桌上丢下手提包就把惠子紧紧地拥在怀里,他和她紧紧地拥着,久久没说话,就这样静静地相拥着。他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忆他这二十几年来翻过的山,走过的路,吃过的苦,受过的委屈,情不能自已地流泪了。他松开手,扶着惠子的双肩,泪眼模糊地看着她,喃喃地说:“感谢你,感谢你的爱,感谢你给了我一个家,我从此告别单身汉,也是有家的人了,我要更加努力地挣钱,我要你幸福,不让你受罪!”

    “我也要感谢你,是你的勤奋刻苦感染了我,你给了我坚持下去的动力,也感谢你等了我三年。这些日子里,无论我吃多少苦受多少委屈,我只要一看到你从房间亮着灯,就想到你在房间看书写字,我心里就踏实很多!能跟你在一起我就是幸福的。”此刻的惠子已然梨花带雨,她深情地望着梅鸿的脸,继而又扎在梅鸿怀里啜泣起来。

    “亲爱的,不哭了,今天对你对我都是全新的开始,我们应该高兴才对,往后无论再经历多少风风雨雨,只要有你在我身边,我心里是踏实的。”

    “会的,我一定会守着你,往后你到哪儿我就到哪儿,永远不离开你!”惠子说着,更加用力地抱紧梅鸿。

    他们这才坐下来吃饭,梅鸿坐在床边,惠子坐在椅子上。目前梅鸿这间陋室里只有一把椅子,还没有专用的饭桌,惠子炒的两个菜放在梅鸿平时写字的木桌上,梅鸿特意抽出一张没写过字的报纸垫在盘子下面。一双人,两盘菜,两碗面条。

    “来,我俩端起碗碰一下,以面代酒,长长久久。凡是已过去的都画上句号,从今天开始,我们携手同心经营属于我们的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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