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其一生,沈游和芙蓉的相遇,不过三次。
1
第一次,是在醉园。
那是一个老园子,听说前朝时极盛,但几百年过去,已经荒凉破败,到处是杂花乱草。倒是里面有几十处荷塘,遗世独立,荷花开得更好。
有个爱好风雅的富商,爱上这里的朴拙野趣,就买了下来,稍加收拾,命名为醉园。每个盛夏举办诗会,遍邀江南才子,赏荷作诗。诗好,主人酬以百金。诗不好,也不过大家一笑,照样是精致酒席,随意吃喝玩乐。渐渐地,诗会越来越盛。
沈游是被朋友硬拉来的。
席间,他不过略略思索,就随手写出了一首艳丽缠绵的荷花诗,举座惊艳。众人都说,别出心裁,不愧是江南第一才子。
沈游得意地挥挥衣袖,从席间离开,信步在园中闲逛。他贪看各处芙蕖灼灼,一塘一景,花蝶蹁跹,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园子深处。
看到一个垂花拱门,他正要进去,一个绿衣小嬛却急急地从里面绕出来,对他匆匆一福,道:“沈公子,我家小姐慕公子高才,请公子入内一叙。”
沈游笑了,闺中密约,对他倒是常事。他出身名门,却偏偏生成了风流放诞的性子,眠花宿柳、偷香窃玉,不仅流连于烟花青楼之所,对闺中女子的爱慕也来者不拒,第一薄幸人的名头比第一才子还响些。
他看眼前这绿衣小嬛,甜净俏丽,暗想不知她家小姐,是何等佳人。想来又是一个崔莺莺般的尤物。
沈游当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他颔首道谢,又问小嬛的名字。那小姑娘笑道:“我的名字,就叫做绿衣。”
绿衣带着沈游七转八转,来到一座小小的房舍前。其实是一个水榭,题名荷风清露。四面都是碧荷,只有一座木桥和陆地相连。醉园的荷花都极美,但这里也许是地势的原因,有点寒凉,小荷才露尖尖角,别有风味。
绿衣道:“姑娘,沈公子来了。”说着,就引沈游进去。
一个十分秀美纤弱的女子在窗下读书,见沈游进来,忙把书放下,起身迎接。她小小的脸庞雪白晶莹,似乎吹弹得破,眼睛亮亮的,溢满着微笑。
沈游是风月场中老手,深谙各种套路,当下先是深深一揖:“蒙姑娘垂爱相邀,小生三生有幸。”又故意低下头去,说:“姑娘仙人之姿貌,小生想瞧又不敢瞧。怕瞧多了,从此夜夜睡不着。”
绿衣斟出茶来,听到这里,噗嗤笑了出来。招呼道:“公子请吃茶。”
那女子毫无察觉,仍然满脸笑容:“我的名字是芙蓉,公子可以叫我芙蓉。我想请教公子,刚才你的诗里,有一句说'芙蓉池外有轻雷'。我十分喜欢,但又不甚明白。所以冒昧请公子来,还望公子不要见怪。”
沈游听她声音娇憨柔美,早已不胜其情,听到她提到这句诗,心中却是一荡。
他少负才名,在赞美和追捧中长大,却常有隐隐的恐惧和迷茫。这些小心思藏在诗画中,想让人看到,又怕人看到。但他才不想和这个漂亮的姑娘说这些,只笑笑问:“芙蓉姑娘喜欢诗?”
芙蓉叹气道:“我喜欢诗词和画儿,但父母早逝,没有人教我。我自己乱看,也没有头绪。”然后她目光灼灼地盯着沈游:“公子可愿意教我?”
沈游当然愿意。至她闺房,专门挑了《乐章集》出来,一首一首讲给她听。芙蓉听得很认真,不时有疑问,沈游详加解释。隔得近了,沈游闻到芙蓉身上,有一种淡淡的甜香,说不出的好闻。他与她谈诗论词,原本动机不纯,但她一团认真痴迷的神情,却把他拘住了,不好再出轻薄之词。
天色渐晚,绿衣来问要不要留客人晚饭。沈游假意告辞,芙蓉虽恋恋不舍,却起身送客。送他至水榭外,芙蓉说:“我今天的冒昧,还望公子不要和叔父提起。”沈游点头,他和醉园主人并不熟。芙蓉又说:“明日午后,公子可有空,再来给芙蓉讲课。”说完,眼巴巴地看着他,美丽的小脸上满是期盼。沈游心里觉得好笑,他自然是要来的。
第二天给她讲词,他特意挑了《凤栖梧》,细细给她讲“玉树琼枝,迤逦相偎傍”。芙蓉有长长的睫毛,低头看书时,温柔地颤动。他一开口,芙蓉就抬起水汪汪的大眼睛,满怀崇敬与恋慕地看着他。接下来的套路,应该是轻柔地吻上姑娘的雪腮香唇,用比蜜还甜的声音蛊惑她:你可知,下一句是“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绣被翻红浪”?但对着芙蓉清澈的眼睛,沈游却踌躇了,心里想,不着急,慢慢来。
这一慢,就慢了半个月。沈游天天来,虽有绮念,但只看着芙蓉一颦一笑,就已经满心欢喜。他极聪明,想一想也就明白了,原来自己是遇到那个命定之人了。
眼见着诗会快要结束,沈游反复盘算,自己毕竟是嫡长子,芙蓉寄人篱下,来路不明,父母断断不会同意这门亲事。幸好自己有点才情,等谋到前程,父母再不愿意,也会迁就几分。
芙蓉却取出一枚小小的、嫩黄色的珠子。芙蓉把珠子递给沈游,深深施礼道:“公子此去,山高水长,以后恐怕没有机会再见面了。这枚珠子,是父母留给我的,送给公子做谢仪吧。这些日子多谢公子教我。”
沈游张口结舌,满腹言语都闷在了心里。他一向风流磊拓,多少女子苦苦哀求,他都花言巧语挡掉了。第一次起了心思,要和一个女子执手,不料芙蓉干脆利落地道了别。
向醉园主人告辞时,沈游忍了又忍,还是冒昧地问道:“听说先生有一个侄女,寄住在这里。”醉园主人一脸惊讶:“沈公子这话从何说来?我只有一个侄女,早早嫁到京师去了。”沈游大窘,道:“想是小生听错了。”醉园主人知他性情,不知他哪里惹了一段风流孽债来,倒不好再深问。
沈游怏怏不乐,没想到连芙蓉的身份都是假的。
2
沈游回到苏州,怅然若失,除了和朋友们喝喝酒,总不想出门。
跟他的小厮檀儿,不知被各路姑娘们塞了多少银子,但也一直束手无策。
这一日,檀儿笑着说:“醉花楼已经遣人来说了三五遭了,我怕爷烦,也不敢说。听说那儿新进了一个姑娘,好看得跟花骨朵似的,画画儿特别好,却打死不肯见客人,只等爷一个。爷要不去一趟,倒是害了那姑娘的命了。”
沈游心里一动,生出一丝妄想来,倒是催着檀儿快些准备,急急忙忙赶去了醉花楼。
当然不是那个人。
那姑娘叫蝉儿,姿容绝色,举止娴雅。她笑道:“公子终于来了。我此生最大的心愿,就是能跟公子学画。”
这话触动了沈游的心事。他从不愿拂逆女孩子,却也再不想教人诗画,于是柔声道:“我来画你可好?”
自此,沈游天天来醉花楼,给蝉儿画画。他向来爱惜笔墨,一年间不过一幅半幅,是以他的画坊间千金难求。但这次他却无法收手,一幅幅画个不停。蝉儿走过来瞧,嘴角含笑,语气落寞:“公子画的,可不是我。”
沈游仔细看去,他画的,全是芙蓉——
她匆匆起身的样子,她目不转睛的样子,她读诗泫然欲滴的样子,她垂头思索默默不语的样子,她把写的词递给他看,满脸期待又胆怯的样子…………
原来这就是相思入骨,仿佛有个小小的虫子在啃咬他的心,三分疼,三分酥麻,满满的又酸又苦。
沈游颓然掷笔,心下暗想,欠下的风流债,如今全还上了。
蝉儿走过来,轻轻抱住他的头,他埋头在她胸前,女孩特有的丰润柔软让他放下所有的伪装,对她诉说起那一段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蝉儿的声音充满怜惜:“真是个傻子。依我说,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
三个月后,沈游娶蝉儿为妾。
他尝够了被人辜负的苦,决心再不辜负别人。
婚后琴瑟和谐,岁月静好。蝉儿聪明绝顶,诗书琴棋画都极好,一切顺着他的心意,陪他消磨漫漫长日。他有时候会想起芙蓉,但大多数时候,他选择忘记。
沈游努力做个好丈夫,他再也没有去过醉园诗会。
蝉儿特别想要一个孩子,却不能如愿,于是求了翁姑,时时去上香。
这一日,沈游陪着蝉儿去上香,在府门口瞥见一个人影,像极了芙蓉。他心中慌乱之极,定睛去看,却再无踪迹。想是眼花了。蝉儿问怎么了,他温柔地为她挽起一丝乱发,道:“没事,我们走吧。”
神佛似乎很忙,不管蝉儿上香多么频繁,他们始终没有孩子。沈游已经25岁,娶妻不得不提上日程了。婵儿一边抹眼泪,一边对沈游说:“我虽从烟花地出来,却只见过夫君一人。如今翁姑催娶,我不是怕夫人进门不容我,只怕日后不能再和夫君朝夕相伴。夫君如果怜惜我,不如去考个前程吧。”
沈游道:“好。”他读书过目不忘,视科举及第如探囊取物。不去考,不过少年心境,厌弃官场罢了。但谁都知道,他这样的出身,这样的才情,是早晚要去科考,报国效民的。
当年的乡试,沈游果然高中解元。蝉儿喜极而泣。沈老爷子和沈夫人,也兑现承诺,让蝉儿扶正为妻。那日沈家大宴天下,既是给儿子庆祝,也是补办婚宴。沈游和蝉儿都着大红衣裳,开流水席,让朋友们开怀畅饮。醉眼朦胧中,沈游觉得他又看到了芙蓉,她的眼睛里全是伤心和不舍。沈游觉得心疼,想去拉住她,却醒了。
一对高高的红烛在堂上燃烧着,身侧是如花似玉的美娇娘。沈游想,自己的一生就是如此了。
3
沈游第二次见芙蓉,是焚心碎魂、劫后余生。
多年后,再回忆起那次赴京会考,沈游仍然会浑身发抖,那是他一生的噩梦。
他想不清楚一切是怎么开始的,好像同乡的韩临常常神秘兮兮地到处活动,好像是酒后他与别的举子斗文,最终发展成斗殴。等到兵丁们涌入客栈,给他套上枷锁,关入大牢,他才知道自己被安上了贿赂考官、科考作弊的罪名,取消了会元身份。
他一开始怒气冲冲,道我沈游,考个会元还需要作弊?但他不知道,一个人可以被如此诬陷和折磨。打到最后,他见到刑具膝盖就软了,哀求哭号。所谓斯文扫地,就是如此吧。他被丢到牢房里,奄奄一息。被鞭打的伤口流血化脓,接触到散发着霉味的湿草,疼痛渗到骨头里。
没有人管他,家乡遥遥,跟他来的只有檀儿,开始一两天还来送饭,后来就不见踪影了。朋友们也一点信儿都没有。
月光下,他躺着牢房里,栏杆的影子斑驳狰狞,突然看到了绿衣。
绿衣大颗大颗地掉眼泪:“沈公子,小姐已经知道了你的事。你放心,我们一定救你出去。”
沈游不知道,芙蓉用了什么法子,终是救了他出去。他保住了一条命,但被逐出京城,永世不得再参加科考。
事到如今,他也大概猜到,芙蓉和绿衣,不是常人。
再见面,他全身破败,灵魂千疮百孔。芙蓉亭亭玉立、如雨后新荷。
芙蓉温柔地看着他,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走吧,我送你回家。”他原有很多话想问芙蓉,但如今,想起自己跪在狱卒前任人羞辱的场景,他心灰意冷,看不起自己,甚至无法再开口,无法再睁眼。
芙蓉雇了马车,每日精心照料他,为他清洗伤口、敷药。芙蓉对待他破败的身体,像对珍宝一样轻柔。芙蓉取出他藏在胸口的那枚嫩黄珠子,轻轻在他伤口上揉。他突然睁开眼,正在温柔凝视他的芙蓉吓一大跳,急急忙忙地调转开头去。他心中酸楚,他无数次肖想过,芙蓉含情脉脉地看着他、陪伴他,却没想过是这样的场景。
芙蓉终于结结巴巴地开口:“当年,我没有长大,没有办法离开那片荷塘。后来,我去找你,你结婚了。”
他不回答。
芙蓉没有说,当年他要离开,芙蓉觉得心痛,却不知道为什么,以为自己像柳树姐姐一样,修行到一半就枯死了。直到后来遇到小狐狸阿晨,才知道那种痛,叫做爱别离。
芙蓉想想又说:“这件事,不是你的错。”
沈游心下凄然。可是,他当时应该选择去死的。所有的骄傲,所有的圣人教诲,都告诉他,应该去死的。
芙蓉侧头想了很久,说:“我小时候,有很多人摘我的叶子,掐断我的花。可是,我还是想活着,想长大,看书、画画儿。”
阳光透过帘子照在芙蓉脸上。她微微眯起眼睛,柔和又坚定地说:“活着,很好。”
沈游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感觉阳光慢慢开始渗进他的心里。芙蓉,能再看到你,真好。
沈游内心煎熬。他归心似箭,却又希望这马车走得慢一点,再慢一点,让这偷来的时光再长一点。
终于马车还是走到了沈府门口。
沈游情难自禁,最终还是紧紧抱了抱芙蓉:“芙蓉,忘了我,好好活着。”
4
沈游拄着拐杖,一步步走回家。
然而,并没有人温暖地迎接他。沈老爷怒气冲冲:“不肖子,你还有脸回来?沈家历代清正的名声,都被你毁了!”沈夫人低着头,不肯看他。
“圣上已经查明,我是冤枉的。”
“哼!你是冤枉的,为何会被逐出京城,永不录用?”
沈游沉默,那是一个棋局,去哪里讨公平?棋子能保住命,还是多亏了一个柔弱的女子到处去奔波求告。
他回到自己的院子,却见院子里空空的,蝉儿已经不知去向。小苗正在扫院子,见他进来,冷笑一声,也不停下来。
沈游问道:“少夫人呢?”
小苗说:“少夫人求到了休书,已经走了。”
沈游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蝉儿那么懂事,那么温柔包容、殷勤体贴,似乎爱他胜过生命。在他最需要她的时候,她竟会一走了之?也难怪,她那么聪明,永远知道怎么做是最好的。
沈游觉得彻骨寒冷。想来他做人真正失败,父母亲人和妻子,对他全无真心,不过昔日以他为荣,今日以他为耻。朋友没事众星捧月,有事避之不及。他当弟弟妹妹一样爱护的檀儿和小苗,对他也只有利用和唾弃。
父母商议之下,分了他部分田产,将他逐出了家门。
沈游没有异议。他栖息在田庄,把全幅精神都用在写诗作画上。大难之后,他的画技更上层楼。大幅的泼墨山水一挥而就,精致的花鸟写意浑然天成。他开始素心写诗,把所有华丽的辞藻都扔掉,一点点呕出自己的真心,写下最朴实无华的句子。
他开始大大方方地想念芙蓉,一幅幅地画芙蓉。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沈游觉得,如今的自己,才勉强配得上心里的姑娘。
春天来了,他在田中挖下半亩方塘。
正在引水,感到一阵清甜气息由远及近。他身子僵硬,久久不敢回头。只听少女清丽的声音响起:“这个池塘一定是给我的。”
他泪如雨下。
沈游和芙蓉第三次相遇,从此执子之手,生生世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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