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一年,Sir没少和大家一起骂烂片,顶好片。
回望2016,有点一言难尽。
非要说出一个中国电影的年度关键词,Sir觉得是,拐点。
一方面电影市场仍然是一片资本的狂欢,全明星、大IP、大投资全等着要捞大钱;另一方面却是500亿票房大盘的破产。
一方面有愤怒的观众将手中的一星,化作一颗颗鸡蛋砸向诚意欠奉的国产大片,以至于差点“伤害了电影市场”;另一方面也有品质佳片异军突起,让我们看到了惊喜和转机。
Sir今天专门请来好基友@梅雪风,聊一聊2016国产电影的纷繁乱象。
他的这篇年度总结,Sir读来有拨云见日之感。
文 /梅雪风
《毒舌电影》独家专稿未经许可不得转载
一
说到2016年的中国电影,它最大的特点是雄心。
在市场规模世界第二且在向第一位置狂飙突进的时候,没有欲望似乎是不道德的。
在这种盲目雄心的驱动下,最易生产出的是神片或者神经片。
商业片领域,最值得说的是张艺谋的《长城》,这是一部试图在经济和文化两方面对西方实现反向输出尝试的电影。
它既希望在世界主流院线上映,满足大跃进中的中国电影人已滋生的与好莱坞平起平坐的野望,也希望在价值观层面夹带私货,实现中国梦的真正输出。
所以它用了马特·达蒙、刘德华等中西合璧的顶级演员阵容, 在剧情上也是两面讨好,既要塑造中华民族伟光正的形象,也不能让外国友人丢了面子。这种两面讨好的明显企图,让它在剧情上并不能深入。
也许是压力过大,张艺谋在这部电影里似乎也丧失了对人情感的感知能力,这是个相当恐怖的事。
所有的情感戏都拍得相当机械,唯有当饕餮如黑蚁一样涌来,以及景甜带着她的娘子军如花样跳水一样迎击怪兽时, 我们才能感受到张艺谋的亢奋和热情。
于是最终影片剩下的就是好莱坞技术加持下的饕餮怪物,以及张艺谋由奥运会得到证明的人海战术。
当张艺谋试图创作真正全球性的华语大片时,另一弄潮儿郭敬明通过《爵迹》尝试全面的动作捕捉,来更新中国的类型片种。
但与张艺谋想传播中国梦不同,郭敬明则对于西化沉醉不已。 在《爵迹》里,我们看到的是从架构、人物、服饰,甚至姓名的全盘西化,连人的面孔也被郭敬明用电脑修饰得更具西式风格。
这其实是集体无意识的两个侧面,自卑与自傲总是相伴而行,当你特别强烈地想征服别人时,你就已经被别人征服了。
这两部电影是我们与西方文明间SM关系的明证。
在郭敬明的电影中,SM是本质,是风格。
他热爱幽怨,影片中无休无止的黑暗、背叛、阴谋是一种华丽的帷幕,是标示自我优越感的符码。
影片中使徒与王爵的关系,是郭敬明对于SM关系的美化, 当你从奴役关系中看到归属,从等级森严中看到崇拜,并为之沉醉欣喜时,这里面绝对是一种潜意识的受虐倾向。
2016年还有一部神片,它则试图用混搭的方式来更新我们的审美。如果说郭敬明还试图在他的审美中保持统一调性的话,那《封神传奇》热爱的则是东北乱炖的风格。
长着机械蛇尾巴的……狐妖
中国神话,与西方魔幻、西部片,以及科幻结合会是什么感觉,《封神传奇》能让你体会到。
《封神传奇》没有一丝想为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事物寻找联系的企图,它喜欢的就是这种不协调的混搭,生硬的对接,这一点与杀马特有着惊人的相似性,他们都还没有到了解品味是什么的时候,他们要的只是打眼和强烈。
二
在文艺片领域,也有两部电影野心极大。
一部是《路边野餐》,这是部将开宗立派写在脸上的电影。
你不能否认导演毕赣的敏感和天才,在他的镜头下,空间似乎有了灵魂,贵州的阴暗潮湿与男主人公的复杂心情相互对应,产生了奇妙的互动。
梦、现实、过去,在他的故事里,失去了明确的界限,那种恍惚感是他迥异于其他中国导演的地方,这也让他脱离了中国电影现实主义的惯常轨道,而有了新的可能。
但问题是他太滥情了,他与王家卫有着外表迥异却内里一致的美学观,他们都喜欢外化张扬的表达方式,将情绪洇染到每一帧。
但王家卫总是能捕捉到现代都市人那种敏感飘忽的情感状态,他的看似铺张实际是把人内心那些波澜表现得更为细致,而细看《路边野餐》,那种铺张,却更多是一种情感的重复,是一种循环往复的对自我风格的确认和赏玩。
艺术家得爱自己,但太爱自己,就会过于放大自己的感受,而失去了感受更多的可能。
要知道,微妙永远比强烈更高级。
如果说毕赣的最大好处,是你很难对他符号化,《路边野餐》是湿润的整体,无法分割。
那《长江图》则截然相反,它像功勋卓著的老将军,身上挂满了各种硕大无朋的符号,它不需要你解读,它是将解读手册直接放在你的手上。
影片中喋喋不休的对白,以及诗歌,实际是对影片意蕴的破坏,导演从某种程度是个深刻症患者,他太害怕堕入庸俗和常规,以至于不得不时刻提醒观众影片的要点。
其实影像本身的力量就相当大,这部影片最打动我的其实是它不说话的时候——
当轮船开到三峡船闸时,那种巨大、空旷、锈蚀与沉默,让人目瞪口呆,那种历史的重量感与纵深感,比影片任何其它时候都强烈。
三
与上述这些纯商业或者纯艺术电影不同,2016年出了一系列试图调和这两者关系的电影。且不论成败,这种趋向值得欣喜。
这其中最著名的案例是《罗曼蒂克消亡史》。
这部投资、演员阵容都极其庞大的电影,最终没有如《长城》《爵迹》一样落入恶俗,而是被导演程耳拍成了一部相当文艺的电影。你得知道,拥有这种自由度,在中国是和侯孝贤拍《聂隐娘》同等的待遇。
和《路边野餐》一样,这是一部相当有范儿的电影。
程耳用他一贯疏离而优雅的笔触,昆汀似的叙事结构,讲述了民国的一段奇情故事,那种欲望与宿命,残酷与日常相结合的调子被拍得相当迷人。
但说到大处,程耳的表达则相当空洞, 在这部电影里,黑帮被表现成了一帮知礼守节的绅士。影片中大量的笔触去表现这些人的状态,却在剧情结构以及主题上,找不到让这些细节产生意义的落脚处。
在《教父》里,黑帮被表现得像普通家庭,是因为他们都是在为家庭而战。在徐皓峰的《师父》里,武林被表现得像贵族一样,是因为它要讲规矩和礼仪,也就是中国人传统伦理的消逝。
而程耳的民国情结,更像是个意义模糊的哀叹,一个悬空不能落地的美丽装饰物。
在2016年里,对于艺术与商业的融合,我更欣赏徐皓峰的《箭士柳白猿》和杜琪峰的《三人行》。
前者不但革新了动作片的拍法,而且将武学与哲学进行深度融合,在他这部《箭士柳白猿》里,面对职责与欲望时的挣扎,面对心魔的艰难,以及对人生的空幻与悲凉的体悟,都有着相当别致的表达。
而《三人行》则是杜琪峰一贯的因果宿命主题,除了结局人物的转变过于突兀之外,整体叙事精巧,处处闪烁着杜琪峰特有机智的荒诞光彩。
四
当大制作电影全部将目光投向幻想和历史时,还是有些电影关注复杂的现实。
也是这些电影,让我们看到了最多的希望。
这其中有类型片, 比如曹保平的《追凶者也》,比如杨庆的《火锅英雄》。
对曹保平来说,《追凶者也》是他作者诉求最少的一个,但它还是对底层人的生存现状有着自己的观照。《火锅英雄》也是同样如此。
简单来说,起码他们描述的环境与人物,是我们能感知的,是跟我们生活相关的,它有着真实生活的质地和温度。它们给我们的创作者做了一个示范,即使是类型片,它也不是架空的,它的骨血里仍然需要能反映出我们的乐与痛、苦难与关切。
也有对现实正面发言,深入剖析中国人的精神和生存状态的电影,它们是《驴得水》和《我不是潘金莲》,这也是2016年最好的两部电影。
《驴得水》虽然是民国戏,但它实际比现实更现实。它通过一个吃空晌的故事,为一场中国知识分子的人性表演揭幕。
它讲述了一个谎言摧毁一个乌托邦的全过程,它描述了知识分子多么擅于将私利隐藏在高贵的理想中,而人性的底线但凡有一点松动,会引起多大的多米诺骨牌效应,最终将人性推向多么丑恶的地步。
它既是对官僚欺上瞒下的揭露,也是搧向知识分子的一记响亮巴掌,它是如此有力,以至有很多人感觉不适。
《我不是潘金莲》相较于《驴得水》的直接有力, 它就显得别致和迂回得多。
一个荒唐的离婚案最终成为让整个官僚集团鸡飞狗跳的大事件,它说明整个体系多么高效而又无效地运转着。
本片是这些年来对于官僚体系最精到也最有力的批评,它对各级官僚嘴脸的表现也是近些年来最为生动的。
但它高级的地方并不止于此,它并没有把影片弄成一个沉冤昭雪的道德剧,它对主角李雪莲也毫不留情,她的思维模式和那些官僚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们都是彻底的实用主义者,也正是这种实用主义让他们费尽口舌却离题万里,因为所有人不会真正关注问题本身,只想着自己尽快脱身。
当最后李雪莲被要求换一棵树吊死时,她才突然领悟到了这个死循环的症结所在,所以她笑了,这是2016年最通透也最悲凉的笑声。
在2016年的中国电影中,还有一个现象值得欣喜。
它来源于《七月与安生》及《陆垚知马俐》。
它们的特异之处在于,它们没有停留在之前青春爱情片打胎、时代等外化的戏剧冲突上,它们都试图深入到情感这一世界难题的内部,而呈现那些更微妙的部分。
它们的好处在于它们与现实无关,这是独属于内心的风暴。
《七月与安生》拍出了情到深处的不确信,那种害怕自己和对方受伤而开始的拒绝逃离。而《陆垚知马俐》则拍出了爱情的卑微,那种低到尘埃里的绝望与疼痛。
五
除了上面这些电影, 值得说的不多。2016出产了大量的续集电影,但大多在消费过去的信誉,烂都烂得没什么新奇。
如王晶与刘镇伟的《澳门风云3》《大话西游3》都是不思进取的典型。
《叶问3》稍有追求,但又有点走火入魔,它完全放弃了动作片里的生死情仇等大冲突,取而代之的是保护小学校这样的家长里短,以及与妻子的相扶相守,这让整个故事显得莫名其妙且相当软沓。
实际上导演应该做的,不是放弃那些强戏剧,而是为被手撕鬼子等剧情恶心着的观众找到重新相信那些大英雄大叙事大冲突的理由。
至于更多的更烂的电影,我们没有那么多篇幅和精力去说。
对于那些真正让我们的眼晴和智商受到损伤的电影 ,我们应该做的就是缄口不言,然后让它在时间的长河里销声匿迹。
这是我们对它们所能做的最大功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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