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黑住在县城医院,半张脸皮终没能重新贴上去,裹着的白纱布一直等到春暖花开,才一层层揭了下来,露出了朱砂色的半张疤脸,左耳没了。可能受左脸损伤的牵连,右脸看上去也不像过去那么正常和顺当,变得单薄了许多,似乎不时在抽动。
高远方没能享受县级医院待遇,只在公社被抢救下一条小命。人先是呆滞不语,坐在一个地方,面对一个方向,可以一整天不动,一个月后,才有所好转。
好转出院的高远方并没有回家,而是被公社的公安押到了县城,又由县城的公安押进了大牢。罪名是手持凶器,砍伤队里的领导。攻击领导就是攻击组织,就是反革命。反革命的下场绝不会好的。
一段时间,村里传说高远方要被枪毙,然而过了传言预计的时间,又传说高远方疯傻了,在牢里不睡觉,吃屎喝尿,连自己的老婆娃娃爷娘老子都不认识。
期间的暑假,我在城里找了份干的,挣点学费钱,所以没有回家。关于高远方的消息,我只从母亲错别字满篇的来信中,知道了一些情况。
第二年寒假,我回到了一碗村。在父母的三番五次要求下,我将买给爷爷的两盒蛋糕分出多一半,提着去拜见了赵黑队长。
正值中午,赵黑盘腿坐在炕上,与三个虎头虎脑的儿子围坐在小方桌边吃饭。黄脸婆在地上走动伺候,一家人吸溜面条的声音此起彼伏。
见我进门,赵黑眼睛一亮,招呼我上炕一块吃点饭,那份豪气仍然不减过去。见我放在柜顶上的礼物,他生气地说:“瞧瞧,你咋学会了这一套!我给你说,你现在都是大学生了,能来家里坐坐,我们就很高兴。以后可不兴这样啊。”我说假期回来,特地来看看队长恩人;说一点小心意,给几个娃吃。不知为何,当时的我感到特别别扭,急于想完了任务离开。赵黑不让走,把面条几下扒进嘴里,手一抹,喊让三个儿子下地吃去,让黄脸婆赶紧收拾饭摊子,重新准备几道菜,说是要与我喝酒。
几次都没能走成,盛情之下,我只能跨腿在炕沿边,与赵黑面对面坐了下来。
从进门时,我就看见了赵黑半张牛肚子一样的脸,令人诧异,间以一种对悲惨的怜悯。近距离相对,那疤痕更显的怵目。我说:“队长,你的脸伤现在还在治疗吗,还痛吗?”赵黑眨了眨眼,半边脸笑,半边脸毫无表情说:“还治疗个啥,就这样子了。疼倒是不疼,只是阴天痒痒的难受。”又说:“你看见我现在是不是觉得有点可怕啊!其实见惯了也就没什么了。咱们是农民,脸朝黄土背朝天,脸不比城里人那么重要。”这么一说,我坦然了许多,我说:“队长,你可真达观,经历了这么大的一难,一点都没变。”赵黑哈哈笑说:“变啥呢,到这把年纪,一切都定型了。不像你们还年轻,前程无量呢。”
我们俩开始随便地聊,赵黑问了我许多大学里学习和生活的情况,还审慎地提出了一些对当前政治的看法。一个在小乡村里长大,只上过小学四年级的村队长,居然有这样的认识,这令我大感意外。我为自己过去对这个人的一些偏见而心生惭愧。
赵黑的黄脸老婆,随了年纪和生活的操磨,人越发不中看了,但做营生的手脚到还利索,先切了一盘冷的猪血灌肠,又从凉房中举了一盘烂淹菜,放在桌上让我们喝着。然后开始洗锅,烧火,切肉,很快炒肉的香味便弥漫全家。
赵黑勉强我饮了两杯酒,说:“怎么样,大学校园里还让你们喝酒吧?”我说:“让喝,只是我们不常喝,偶尔有同学凑在一起也喝点。”赵黑嘿嘿笑着又端起了杯子,“来,回到村里了,就得像村里的年轻人一样,不把酒瓶喝倒,就得让酒瓶给喝倒。”
我们说着话,炒肉上来了,酒也进肚了一定的量。我脸皮开始发烧,平时沉闷在胸腔中的话没了把门的,由张三说到李四,后来说到了赵家的老五。
赵黑说:“他呀,现在毕业了,分配到省城的一家银行上班。人家翅膀现在硬了,好几年都没回来过。不比你假期还回家帮忙做点营生。”由赵家老五,我想到了高远方,烧酒让我忘了两人之间的利害关系。
我说:“赵队长,高远方现在疯成个啥样子了,我还没顾上过去看看呢。”赵黑沉吟了一下,表情略显犹豫,手里端着酒杯,淡淡地说:“我知道你会说到他的,你们两个关系一直不错,都好学嘛。可惜他命没你的命好。”我没吱声,听赵黑继续说:“今天你不说,我也会跟你交流的。那后生现在是真疯了,只偶尔看起来还能正常那么几分钟。可惜正常时也是个没了记忆的废人。”
话说到此,赵黑没再要求我喝,自己一饮而尽了杯里的酒。我反客为主,拿起酒瓶为他续斟。赵黑接过酒杯,如前端在手里,苦笑加感叹说:“高远方疯了,我剩下了半边脸,两个人谁也没占谁的便宜,实在说来,你说这一切都何苦呢。要说他考试没被录取的事,我是没什么责任和亏歉的。他寻霉头到我的身上,把我伤成这副样子,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事前,我原想他还年轻呢,只要好学,有的是机会。那不,我让他先教书,然后一步步考试转正,像当年你父亲一样,将来也能端一个公家的铁饭碗。谁知年轻人,心会那么狠毒。当时你是不知道,一进我们家门,只说找我有事,叫我到院子里说。我也没当回事,谁知一出门,他会从袖筒里抽出一把刀子,二话没说,当头就朝我劈了下来。要不是我躲得快,今天咱们俩怕是不可能坐在一起絮叨这一些话了。”
赵黑表白的没责任和亏歉之说,让我联想到高远方行凶的那天,碰到我后说过的话。由此看来,冒名顶替之说,难道是他捕风捉影想当然,还是说确有其事?我琢磨着两人间的虚实。
喝了酒的赵黑半边脸红半边脸灰褐,可能是痒的毛病又出现了,他让小儿子去找来一根一尺多长,磨得光溜溜的竹签子,开始有一下没一下抽打疤脸。
沉默了片刻,赵黑继续说:“我在县里治疗的时候,公安局多次派人来问我情况,征求我的意见。要说当时我心里也恨啊,但考虑到高家的情况,我说的都是好话,只想着保全他这个后生,谁知他会好不过来,疯成一个废人了。”
赵黑语气坦然,让人不由不信,但一面之辞,又令人难以全信。我喝了十几杯酒后,头晕起来,稀里糊涂从赵家出来,回到自家的门口,突然改变主意,想到高远方家看看。
高家位于村子偏东,土院墙多处豁着口子,院大门只是一个空门框而已,院子里柴草羊粪撒的到处都是,住人的家门敞开。两只芦花母鸡在屋门口探头探脑往里望着,看见我脚步临近,才摇摆着身子跑开了。我有点头重脚轻,也没顾虑什么,直接进入屋子。眼前所见,是家陡四壁的落败,要不是炕上一个脏兮兮的小娃睁着一双亮亮的眼睛看我,我简直不敢相信这屋子是住人的家。
酒热加心思矛盾令人心烦气短,我转身出了屋子要走,觉得尿急,就快步走进高家用土坯砌成的小茅厕。茅厕中倏的站起一个人来,我一愣神,忙窘迫地退身而出。
站起来的人是高远方的老婆禾禾,手提着裤子,脸红到了脖子,嘴一张一张,却没说出话来。我口不择言解释了来意,说远方不在家,那我完了再来。
我径直回到家里,适才尿急和想吐的感觉都没有了,连母亲的问话也没搭理,倒头睡在了东屋的炕上。
一觉醒来,天色已晚,妹妹和弟弟都围坐在灯下写作业,母亲在灶前拉着风箱煮猪食,父亲不知去了何处。我起身上了趟厕所,从水瓮中舀了两勺冷水喝,又吃了几口母亲热在后锅台边的搅团,只觉头有点闷,但神志已经完全清醒了。
躺在锅台边的热炕头前,我向母亲汇报了去赵家的情况,与赵黑说过的话,有些已经因酒而忘了。
我说:“妈,你说赵黑队长这个人究竟咋样?”母亲说:“这个人在村里算个有本事的,前些年年轻,做事说话有点张扬,这几年就成熟多了。要说人的心嘛也不坏,又能吃苦,胆子也大,没有私心,有时虽然霸道不讲理,可是要处理一个村子的人和事,不厉害点也不行的。你就说对刘三亮吧,那么大个男人,整天油嘴滑舌不务正业,懒得筋疼,跟个无赖汉一样,顿不顿就拿上吊来吓唬人。赵队长硬把他给整治住了,现在乖多了。”
这么一说,我和母亲要聊的话就多了。我说:“过去我一直还挺佩服刘三亮的,他敢跟赵家人顶牛。妈你这么一说,我也搞不清他究竟是个好人,还是个灰人了!”母亲说:“刘三亮实际上是个大草包,除了嘴上的劲外,又没多少脓水子。连他妈和黑玉英一半的脑子都没有,他那个家现在全凭老婆给吃苦耐劳撑着呢。要是靠他一下,就剩喝西北风了。”
那天,我与母亲啦了半晚上话,细细地一归纳,刘三亮过去的所作所为差不多都漫画进去了,个中趣味横生,加上高远方事情的扑朔迷离,一时又让我萌动了小说创作的想法。
母亲笑着说:“你现在是大学生,有文化底子了,真要能写出来,将来就会写成个大作家,那可是咱们家多少辈里的人才了。”我说:“写小说需要积累素材,刘三亮和高远方就是个好角色,我要先写日记把他们的故事记下来。”母亲说:“这些事小说写出来了,不知道国家能允许发表吗?”我说:“小说故事完全可以虚构,只要红火热闹有意思,人们喜欢看就肯定能发表。”
当天晚上,等家里人都睡了后,我辗转不眠,找出日记本和笔,爬在炕上开始“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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