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人们聚在大集体的食堂里,吃着年夜饭,说着,笑着,畅想着来年的幸福生活时,一场持续三年的旱灾正悄悄行进在来原城的路上。
当人们感受到风割脸的时候,原城的冬天来了。只是这一冬,尽刮刀子了,未曾见过一片雪花。
公社利用农闲时间开展起了学习班,学习国家政策和口号,为来年的生产劳动鼓足干劲。上传下达,每个生产大队组织各生产小队一定要落实好公社下派的学习任务。
整个冬天,社员们学习热情高,学习劲头足,每天就是吃饭学习,学习吃饭。那时候,外婆拖大带小的也不落下。
不知道从哪天开始,“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这一句口号成了人们的口头禅,突然,人们的胆子大起来了,说话口气一个比一个大,起初是背诵比赛,看谁的口号背得多,背得快,后来,演变成了各种比赛,比谁起得早,比谁睡得晚,比谁跑得快,比谁吃饭快,比谁吃得多,等等。就这么比着比着,年过完了,刀子刮完了,可还是没见着雪。
直到那时,人们才意识到一整个冬天都没见着雪,于是,队里不再比赛了,不再争高下了,而是讨论起天气了。有时候人们凑一块儿,也不说话,也不动,都盯着天,等着雪,等着雨!
“这都3月了,怕是今年没雪了!”
“啧!去年冬天下了好几场呢!哎呀!还有点儿怀念那鹅毛大雪了!”
“我记得,去年那雪太频繁了,一场接着一场,一下雪,我们家那口子就数落我,‘你看看,又下雪了,让你趁不下雪捡点儿柴火,你就是不去,看看,这大雪下的!’没辙,我顶着雪去地里捡,抱着一堆湿乎乎的杆儿回家,又是一顿数落。”
“今年是啥年景呀?我这心里咋这么不舒服呢?”
“你可别吓我呀!家里的余粮不多了!”
人们闲聊着,说这说那的都有,越说人们心里越害怕,不会真的饥荒年来了吧?
开春之后,公社来了新命令,为了响应国家全民大练钢的政策,各家各户要捐铁献铁,于是就有了这么一道风景线。
人们排着队,手里提着的,抱着的,是自家的铁锅铁铲铁勺铁刀,还有人家把堆在院里的破铜烂铁借了生产队的驴车拉上,排队捐献,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以前的破烂儿这回却成了宝贝。
之后,每个生产大队都盖了几个炼钢炉,收集的铁差不多之后,就风风火火地开始了大炼钢。
原城的冬天终究是没有下雪,而春天迎来的不是春雨,而是滚滚浓烟。
春播之前,队里开会确定了本年的耕种计划和亩产计划,因为要炼钢,所以每个小队要抽调两个人到大队支援炼钢组。
三队领到的耕种计划是15亩黍子,5亩土豆,5亩葵花。要求秋收时候的亩产黍子达到500斤,土豆亩产要达到一万斤,葵花亩产要突破500斤。
当听到这个任务的时候,三队所有人都沉默了,这简直就是完不成的任务呀!
外婆有种不祥的预感,心里空落落的,她首先想到的是家里的两个老人,三个孩子,还有肚子里的一个,这家里没有了做饭的锅,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儿。
1959年的春耕就这样伴着浓烟,裹挟着人们的疑惑和忧虑开始了。
4月,无雨,人们早出晚归,犁地松土。出门第一眼,看天,说句“今儿个该下雨了吧?”干活累了,抬抬头,直直腰,看看天,说句“咋还不下雨呢?”晚上收工回家,也要看看天,说句“唉!今儿个又下不起喽!”
原城的春雨贵如油,1959年的原城,花再多的钱也买不着雨,有人说老天爷怒了,有人说龙王爷睡着了,这雨就是下不下来!
外婆每次去食堂吃饭,都会和大舅大姨二姨说一句,“多吃点儿,别浪费粮食”。大舅跟外婆说想吃肉,大姨就跟着说想吃肉,外婆这才注意到,已经好久没有吃过肉了。
再后来,越来越多的人们注意到食堂的饭越来越单调了。去年刚开始吃食堂的时候,每天都有一顿肉吃,主食除了黄糕,还有玉米饼,窝窝头,稀饭有小米粥,玉米糊糊。而如今,天天顿顿是黄糕,大人吃着来劲,小孩儿就受不了了,一嚼一嘴黏糊糊,咽不下。当娘的就把黄糕用筷子夹成一小块一小块的,还得用稀饭送,吃顿饭,慢得要命。最难受的是黄糕不好消化,孩子们吃多了胀肚,还不拉屎,急坏了当娘的。
以前,孩子贪嘴的时候,当娘的家里给做点儿爱吃的,如今家里没了锅,啥也做不了,连壶水都烧不了。现在,孩子吃黄糕胀了肚,该吃饭的时候吃不下,到半夜饿的哇哇叫,没得吃。
当娘的心疼孩子,于是,吃饭的时候省下自己的,装进饭盒里,半夜给孩子吃。
5月,无雨。人们有点儿慌了,刚种下的庄稼不浇水就要被晒地发不了芽了,发不了芽,交不上粮,完不成任务,更没得吃了。这可不是小事,这是要命的事儿呀!
怎么办?有人说,用井水浇地吧!可行,退而求其次,井水碱性大,不是浇庄稼的水,但也没别的法子了,有水总比没水强!于是,天天叮叮当当,各生产队都开始打井水浇地,只是,这法子累人不说,还特别低效。井在人们院里,地离得远,没有大容器盛水,一天送的水只能浇几分地,还没浇完第一遍,前头浇过的就已经干了。
6月,无雨。人们最终放弃了用井水浇地这个法子,怕把井水打干,人就没得喝了。有人说,今年准得闹饥荒,要死人的。
食堂存粮严重不足,人们从每天的饭菜上已经感觉到了,而且已经不能想吃多少盛多少了,开始实行定额定量,人们已经开始吃不饱饭了。
这时候有人活泛,料定这食堂离关闭的那一天不远了,万一哪天不开了,家里没锅,就算有粮也吃不到肚子里。于是,人们跑到炼钢炉那儿想拿回自家的锅,别的可以不要,只要锅在就行。万万没想到,那里不只是冒出一股一股的浓烟,还把锅铲刀勺变成了一堆一堆的黑渣子。虽然原城的人们没见过钢,但是知道,这黑渣子绝对不是钢。
7月,无雨。人们绝望,饿着肚子绝望地等待天空的电闪雷鸣!
8月,无雨。武三魁的瘫痪老娘死了。
9月,无雨。地里的庄稼矮矮瘦瘦的,稀稀拉拉的。这个月,外婆早产了,生下了一个不会哭的男婴,打了十几下屁股依然不哭一声,是个死婴。
听说别的队里也有死人的,有饿死的,有撑死的,还有绝望而死的。
食堂关了,把剩余的一点儿存粮分配给了人们,白吃饭的时代就这么一去不复返了,吃不上饭的时代来了不想走,走的是一张张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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