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好的天气里,我要参加一个初中同学的葬礼。
人回忆最丰盛的时刻除了分手、结婚和临终,还有一个,就是在熟人的葬礼上。
看着躺在棺木里的,他的尸体,我回想起了初中时代,那段被霸凌的灰暗日子。
还记得是初一的分班考试,坐在后边的男生踢着我的椅子。
“卷子给我抄一下!”
我没有回头,也没有理他。
这是我人生犯过最严重的错误。
如果我当时回头了,就能发现坐在我身后的是隔壁班猴子,我们学校的校霸。
铃声响起。
考试结束了,我的噩梦也开始了。
老师刚走出教室,我就被猴子的手下死死围住,门“啪”地一下被反锁。
“好学生很了不起嘛?”猴子面目狰狞。
说完,他一手捏开我的嘴,一手抓起讲台上的粉笔塞进我嘴里。
我的舌尖刚碰到粉笔就被吸走了水分,粗粒的质感剐蹭着我的喉咙。
我想要吞下去,结果一阵恶心,吐了出来。
“还敢吐!”猴子一气之下,操起桌上一瓶红墨水就砸向我的脑袋。
我脸上一凉,红墨水顺着眉毛往下流。
我低头看见墨水瓶在地上滚动着,完好无损,原来我脸上的不是红墨水,是血。
猴子警告我:“如果你敢告诉你爸妈,我就杀了他们。”
我点点头,没有告诉猴子其实他想多了。
和爸爸离婚后,只关心麻将的妈妈,根本不会关心我。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的自行车胎被扎满了图钉,我的校服上写满了洗不掉的“傻逼”。
我的午饭每天都被倒进垃圾桶,我的身上总是带着各种形状的伤痕。
但是父母、老师、同学,却没有一个人发现,就好像我是隐形的。
直到那一天,那是很平常的一天,我像往常一样挨了顿毒打。
最后,被猴子一脚踹到墙角的时候,我看到了倒在一旁的男生,那是我们班新来的转学生,叫何畏。
猴子走后,我起身,熟练地拍掉身上的鞋印。
而何畏,满脸愤恨,仿佛随时要去复仇。
我说,一看就知道,你是第一次挨打吧。
我把经验之谈传授给他:挨打的时候,即使鼻子再酸,也要忍住,绝对不能哭,因为那只会让你遭受更猛烈的羞辱。
我拉何畏起身,把他身上的鞋印也拍干净。
我说,还有什么想问的?
何畏看着我的伤口,问,你疼吗?
被打我没哭,然而这句话,让我哭了。
原来,我想听这句话已经很久了。
在这段黑暗的日子里,这是第一次,有人发现了隐形的我。
哭过之后,我装作没事发生过一样,摆出了前辈的姿态,对何畏说:“这方面,我比你有经验,今后,我罩着你……啊啊啊!!!”
还没装完逼,我就尖叫起来。
一个不知从哪窜出来的野狗,把我打回了原型。
何畏帮我赶走野狗,说了句:
“今后,我也罩着你。”
从此,何畏和我成为了朋友。
我们一起挨打,一起受伤,一起清洗校服上的污渍……
有他的陪伴,我的疼痛感都减少了一半。
何畏是我最好的朋友。
何畏是我唯一的朋友。
有一次猴子带着几个人把我拖到垃圾站,打得格外用力。
说我头发太长,拽着我的头往墙上撞了三次。
说我脸太白净,用脚踩了我的脸五次。
何畏冲过来,用力推开了他们。
我被放开了,所有人把何畏围住,拳打脚踢,猴子冷冷看着,默默点了根烟。
最后,他们把何畏架起来。
猴子深深吸了一口手上的烟,用剩下的烟头狠狠地朝何畏眼睛的方向烫了下去。
“滋”一阵焦糊的味道。
我一把攥住了猴子的烟头。
疼痛从手心散发,直冲每个指尖,钻心的疼,我咬牙忍住,没有流一滴眼泪。
这次,我不是怕被猴子打,而是怕何畏担心。
猴子被激怒了。
我们在垃圾堆里被打了很长时间,似乎永远不会结束。
好痛,我觉得我也许要死了。
猴子走后,我们躺了好久,才挣扎着爬起来。
我哭了。
何畏摸着我身上的伤口,说,别哭。
何畏也哭了。
最后,他擦干眼泪,说,我不要再哭了,我不要再过这样的日子。
我也曾无数次暗暗下定这样的决心,可是整个初中,从没能从猴子的霸凌中逃脱。
但我们将要升入高中,以猴子的成绩上不了的高中。
也许,将要到来的会是一个新的开始。
高中开学那天,我走在全新的校园中。
也许因为校服好看,也许因为阳光很暖,也许因为可以看到一个暑假没见的何畏,我的心情很棒。
我一转弯,迎面撞上一个人。
抬起头,我看见了猴子。
原来猴子也在这所高中,他的成绩上不了这所高中,但他的钱可以。
我们又成了同学。
原来,我从来就没有希望逃脱。我放弃了抵抗。
无处不在的猴子,用他的尖头皮鞋狠狠给了我几脚,崭新的校服上留下了新鲜的黑色印记。
真特么痛。
我抱着腿蹲在地上,忍着眼泪,留出后背给他打。
这时何畏出现在猴子的身后。
在我被欺负的时候,救我的人永远都只有何畏。
何畏捡起了一根木棍,脚步坚定,朝我们走来。
我知道他会举起棍子,冲猴子的后脑打去,猴子会暂时倒下,然后他会拉着我逃离。其他人会马上追来,准备把我们打个半死,那个时候,我们就会像往常一样,抱在一起,帮对方挡住最重的伤害……
我的想象还没结束,一阵痛感钻入大脑。
何畏举起的棍子,落在了我的身上。
那熟悉的,狠毒而嘲弄的表情,在何畏的脸上显得那样陌生。
我又愤怒又困惑,质问何畏,为什么?
何畏说,我早告诉过你,我不会再哭了,不会再过以前的日子。
原来这就是他给自己找到的出路。
原来暑假的时候,何畏早早知道了会和猴子同校的消息,整个暑假,何畏都在给猴子擦鞋。终于,猴子说可以“不计前嫌”,收何畏做小弟,条件是开学之后,他要打我一顿。
而现在,何畏做到了,他狠狠地抽了我一棍。
这一棍,他成了猴子的伙伴。
这一棍,我不再是他的朋友。
这一棍,我又变回了一个人。
我挨过很多次打,都抵不过这一棍,这一棍把我最亲近的人,变成了我最恨的人。
这一棍太痛了,我宁愿我已经死了。
之后,何畏混得风生水起,不久后就和猴子势均力敌。
后来,我们这些被霸凌的学生都得到了短暂的安宁,因为猴子和何畏开始了内斗。
高二那年,何畏和猴子打了一架,两人都被学校开除了,只不过猴子被打进了医院。
何畏也算厉害,韬光养晦了这么久,终于把仇报了,虽然这绝对不是正确的方式。
我一点都不意外,也毫不同情他。
我始终无法原谅他的背叛。
更无法原谅他从受害人到施暴者的转变。
那之后,被霸凌的日子结束了,隐痛还在,来源不是猴子,而是何畏。
我只是带着对何畏的怨恨,度过了高中余下的日子。
高考结束后,我领到了心仪学校的录取通知书,同一天,何畏因为捅伤了人被抓了起来。
我的人生已经重启了,我就要离开这个地方,到大城市去上学,有一个崭新的开始。
可是何畏,已经没有未来了。
上学、毕业、工作,我进入了成人社会,不用再为突如其来的拳脚而担惊受怕,可是从来只有好得了的伤疤,没有忘得了的疼。
也许我一直希望有一天,能和何畏之间有个清算。
我等到了这一天,我跟何畏分出了胜负。
遗像里,何畏似乎还是高中的样子,因为可笑的江湖恩怨已经失去了生命,输得很彻底。
他曾经是照进我黑暗生活的唯一的光,现在却是我面前的一具尸体。
看着何畏的尸体被塞进火化炉,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眼睛好酸。
不行,我赶快提醒自己,绝不能有一点的恻隐,我应该为他的死感到高兴才对。
葬礼上,旁边有一个胖子一直在抽噎。
我只好递过纸巾,说,他值得你这么难过吗?
胖子说,何畏是个好人。
我冷笑,胖子却毫不察觉,絮絮叨叨地跟我攀谈起来。
胖子说何畏一直对他分外照顾,是为了保护他,才意外捅伤了人,结果坐了牢。
后来胖子跑去看守所,问何畏,为什么要这么帮我?
何畏云淡风轻地说,因为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胖子问,什么样的人?
何畏说,一个曾经保护过我,而我也想保护的人。
胖子问,是你喜欢的人吗?
何畏点了点头,说了声,嗯。
胖子说,一定是个胖姑娘吧?
何畏指了指胖子的手说,不,是因为这个。
胖子扬起手指给我看,他的手心里有一颗圆形黑色的痣,像一颗按钮。
我突然感觉到一阵钻心的疼痛。
我不由得握紧了手心,握紧了那颗圆形的黑色烟疤。
胖子的声音还在不停地钻进我的耳朵,我却什么也听不见了。
我想起来了。
高中之后,何畏成了校霸,跟猴子内斗,把猴子赶出学校,从此,我再也没有被欺负。
我从没有想过这是为什么。
我回想起被猴子烫伤的那天,和何畏一起,哭了很久很久的那天。
何畏说,我不要再哭了,我不要再过这样的日子。
我问他,真的可以吗?我们真的可以不再被欺负,不用再哭了吗?
何畏擦了擦脸上的泪,轻轻捧起我的手,指着手心的黑色烟疤,说,你看,像不像一颗按钮?
我点点头。
何畏说,只要按一下,就可以重启你的人生了,不再被欺负,也不用再哭了。
我笑了,何畏真幼稚。
何畏却没笑,很认真的样子,用食指靠近我的手心,假装按下我手中的“按钮”,郑重地说了句:
“重启。”
何畏真的重启了我的人生,以他的未来,他的人生为代价。
我摊开手掌,看着手心里,那颗圆形的黑色烟疤。
他真傻。
电话铃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接起电话,电话那头,是我的女儿。
“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马上。”
“爸爸,你为什么在哭呀?”
“因为我失去了一个很重要的人。”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唯一的朋友。
我们一起挨打,一起受伤,一起哭,一起笑。
当他以恶毒的姿态再次出现时,我恨死了他;
而他死后,我才明白他恶毒的姿态里,藏着想保护我的苦心。
也许,有些人,一直伪装自己, 只是想让一个人,不受伤害,不再哭。
来源:咪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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