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一点,被恼意惊醒,梦中的声音却依然清晰的回响在耳旁:“你算老几?”
睡了半宿,浑身的疲惫似乎更嚣张了。熏着一大一小两个男人的均匀的呼吸声,睡意却越来越淡。
夜,掩了贪恋光色的眼睛,扒出赤裸裸的自己。“你算老几?”一把手术刀,划开了多日来苦苦撑起的一张迎世面俗的礼仪面,痛伤伤的血液滋滋喷涌。
至今,我依然不清楚,为什么年少时,为什么每一个在家的日子,总是一边竭力与父母谈笑,一边躲在一处伤心地压抑的哭泣。
至今,我依然没想清楚讨厌与人接触始于何时。也没弄明白为什么那么恐惧冲突和分岐。
至今,我为什么还在无所适从?当处于紧张的氛围中时,总是觉得迷离;当处于火药味十足的环境里时,总是觉得自己应该、必须做些什么;当处于本与己无关的冲突场景时,自己总是不由自主地血脉猛然喷张,觉得平息冲突,就是自己必须出来做的;当自己身陷纠纷时,总是弱弱地内心却自虐似地责备自己;当别人责难、怀疑……甚至是无意地说某种不好的现象时,总是首先想到那个犯错的人疑似自己……
有时,也忍不住认为,这是童年的阴影遮住了本可以风和日丽的人生。
至今,在人间三十六年,在父母眼里,我应该是最快乐最轻松的一个,因为我按照他们希望的样子快乐的成长,他们辛苦的付出,我笑意盎然地朝着他们内心高兴的方向努力地成长。一副父母慈子女爱的完美生活画卷,却时常在独处时面目全飞。
看看老屋房梁上的建屋时间,可以断定我清晰的长期记忆是从两岁多开始的。关于父亲的太多的东西早已记不清,可有些事,纵使这么多年过去了,依然清晰如昨。
那个灰蒙蒙的黄昏,被姐姐们插在门外的陌生的父亲响亮的流利地辱骂屋里的哭泣的母亲,夜色凝重,一串串由污浊汇聚成的炸雷,像技术精湛的纹身师,在一颗瑟瑟的心上,纹上了雷霆的绮丽。
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本来暖暖的太阳却那么苍白。三个姐姐拦不住一个高大强壮、猛虎下山一样的父母,瘦小的母亲被一脚踢得重重地摔到床边,父亲依然不罢休。一脚狠似一脚,父亲超群的武艺、一声声哀嚎、母亲断断续续的哭泣、三个姐姐的哽咽和一瘸一拐的怪异走姿,从此,盘踞在心头。
那个正午,天阴沉着脸,刚从大孩子们那里学了句新词的我蹦蹦跳跳回到家,也不知道哪根弦搭错了,竟然从陌生的父亲反复地蹦过去跳过来地唱:“我想唱歌,爸爸不让唱,唱起歌来真舒畅……”
“滚边儿去,出狗相!”一声断呵,我像一只从泥潭里挣扎出来的小老鼠一样,灰溜溜地躲到后院那个草垛后面。不能哭,一会儿母亲喊吃饭了,如果看到我哭过,也许父亲又要跳脚怒骂了……
也许真是我错了,如果记住歌词是“我想唱歌可又不敢唱,小声哼哼还得东张西望……”,也许那天父亲就不会那么生气地责骂……
那天晚上,母亲被胖揍了一顿后,拉着我离家出走。刚及母亲腰部的我乖巧地跟着母亲。她哭,我劝她“娘,你别哭了。”不知走了多远,沉默了一个世纪似的母亲,郑重地蹲下看着我的眼睛说:“妮儿,娘带着你走吧?去别家过。就是怕到了别家,你受屈。你要是想你爹,我把你送回去。”似懂非懂的我,紧紧抓住母亲“娘,俺跟着你!”
夜无边无际,路也那么无尽无头。“妮儿!妮儿……”一声声熟悉的呼唤传来。“娘,俺爹喊呢。”“别吭,咱走!”“嗯!”
“妮儿!妮儿!你在哪儿!”
“娘,俺爹还喊呢!”
……
娘长叹了一口气,“妮儿,咱回家,好歹是个亲爹。”
日子在撕扯中消磨,我在风雨中成长。
13岁,我上了初中。虽然学校离家只有四里,虽然也可以每天和同学们步行上下学,虽然心里每天都想母亲,虽然学校宿舍只是四面透风的废弃教室,虽然废弃教室门隙难掩,虽然漆黑的夜里时而会剩我一人独住,虽然夏天蚊虫成群,虽然冬天一个常灭的小煤炉并不能暖热一粒尘,可我依然选择了住校。
每周末回家,母亲满面春风,做顿好吃的。可父亲对母亲的责骂,鸡飞狗跳的日子还是常见的。
半月回家,父母笑脸多了起来。吵闹也总难免。
一月回家,父亲也会下厨一展厨艺了……生活似乎有了该有的温度
可是,那个暑假的下午,一切都改变了。
大姐喜得一女,父亲让我去二姑家给常年不在家的奶奶以及姑姑报喜。我一语“姐姐家添了个闺女……”,姑姑便数落起母亲的不是来,奶奶也一脸鄙夷。“姑姑,俺娘没有那意思……”“滚!抓紧从俺家滚蛋!”姑姑家的四姑娘,我的表姐高喝着过来了。姑姑也向外推着,说“你走吧!”奶奶也长唉一声短叹一声地哽咽。
被姑姑催到门口,表姐不依不挠地驱赶着,门口和街上涌满了人,我张口分辨,姑姑却一边大声呵斥表姐:“这是我侄女,别管她说啥,她小不懂事,你就不能吭……”
我说什么了?
不知道是怎么一步一挨地离开的姑姑村里。趟过小河,看着村口,怎么也不敢迈出回家的脚步。傍晚,二姐三姐出村来接我,我大哭一场,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她们。姐姐们告诉我回家别让娘看出来,早点吃饭,早点睡觉。可是,饭哪能吃得下?于是我早早的睡了。
朦胧中,听到父亲怒气冲冲的叫骂声,一个激灵,一身冷汗。
“她在哪?让她出来!我看活腻歪了她!”
“爹,俺妹妹小不懂事,你别跟她计较。”俩姐姐苦苦劝着。
“不行!非打死她不行!”
“呜呜呜……把俺都打死吧!孩子咋啦?今天没吃饭都睡啦,你这串亲戚回来都要打死她!”母亲气恼地哭着。
“都是你教的!不长好心,成天胡说八道。今儿非把她嘴打烂,叫她胡说八道!”
“给,你把闺女都打死吧!俺都死了,你干净啦!”耿直的三姐哭着说。
……
抱紧被子,蜷缩在床下,心里祈祷着门栓要牢一点……迷迷糊糊中,姐姐轻轻的敲门:“妹妹,妹妹,妹妹……开开门吧,没事了。就咱娘和俺俩在家。”
哆哆嗦嗦的打开门,娘端着一碗挂面,和两个姐姐站在门外。虽然挂面是我经常可望而不可及的美食,可此刻,我一点食欲也没有。
看着娘和姐姐强颜欢笑的脸,我也强做镇定。我知道,面是必须吃的。一碗面,巨石般压进身体后,娘和姐姐们脸色才轻松了些。
我能做些什么?我不住地思考。
想想六年级时我考了全班第一,父亲那赞赏的话“耶,还不孬欸!”想想小升初时,我做为千分之三的优秀生参加县一中选拔考试后,父亲的激动。想想差六分与县一中失之交臂,父亲那句“别难过,在咱这儿上离家近。要是去城里,得拿六百块钱高费。拿钱去咋能跟上班……”我知道家里困难,只能怪自己还不够用功吧。我明白了,只有使劲儿学习,才能让那个凶神恶煞般的父亲循形,才能让我有个有笑容、有慈爱、有温度的父亲。
等我一次沃爬上成绩的山巅,我却逐步看到了父亲的忌惮!在我面前,他对母亲不再施展拳脚;我每次回家,即使他想骂母亲,也会刻意看下我的脸色,之后拧着脖子出去,遛半晌,若无其事的回来吃饭。
……
真正觉得自己了不起的,是高一时的一个周末。偶然回家,发现气氛让人窒息。父亲脸色阴沉地出去了。向来亲近母亲,并且已经自认为可以保护母亲的我,自然打探情况。母亲伤心地说奶奶一不高兴,或者姑姑她们一来家里,脸色不好,父亲就骂她。这不,就因为姑姑走时,本就耳背的母亲正午休,没听到,也不知道,父亲就到屋里一脚把她踹醒,说她故意怠慢大小姑了。我心里竟一阵好笑。抱抱母亲说:“娘,别生气了。这么多伞,我眼里一直看着,你受委屈了。娘,要不,你离婚吧,以后我跟你,我孝顺你。”
“嗯咳……”
一声响亮的咳嗽声从屋后传来。顿时内心一阵好笑。
“你们都那么大了,离婚别人笑话。”
“娘,笑话啥。我不怕。他不是说让你滚么?让你走?呵呵,你跟他离婚,这家还有你一半咧。”
“那别人笑话你们姊妹几个。俺离婚,以后别人给你们说亲,好人家嫌弃。”
“娘,这时代,哪有笑话。你这样过,还不如离婚。找对象,也不能找这拿人不当人的家。娘,别过啦……”
我耐心地做着母亲的工作。自此,我发现父亲的目光也会闪烁不定……
大学毕业,我和父亲也摆开了棋局。
放弃外面的世界,回到故乡 ,父亲一子――母亲的召唤,父亲胜一着。
放弃一个极似男友的异性,父亲一子――母亲绝望的哭泣,父亲胜一着。
确定一个县城籍的并不合适的对象,父亲一子――在亲戚朋友等处发酒疯高骂滚爬,我决定反击。
我动一子――我自己。那晚,我面对他,宣布开战宣言:
“爹,我和他不合适。过段时间再找对象吧!”
“那个家那么穷。你有工作,他没工作。女高男低,过不长。”
“爹,那个已经分了。”
“这个家里是城里的,他爹娘都有薪金,以后生活不用愁……”
“这个不合适。”
“我看小孩儿就挺好的,又懂事……”
“得!嫁他你得出陪嫁。不然,以后麻烦事儿……”
“……我看人家不在乎这钱……”
“得了得了!我同意嫁他。呵呵,我跟你打赌,不出三年,我准离婚。”
终于,
婚后三月,对方追索彩礼钱和婚前工资收入。
婚后四月,孕期想吃青菜,对方母亲怒斥嘴刁人馋
婚后五个月,对方母亲羡慕别家媳妇儿嫁妆丰厚……
婚后七个月,身怀六甲,长住娘家。
婚后十月,对方父母严厉教育,胎气大动,产子。
产后三天,对方母亲楼下怒骂
产后五天,母亲和姐姐探视,对方母亲一番控诉――懒
产后半月,对方父母闯进房间,怒摔回冬季送过去的御寒被褥
……
婚后两年两个月,与孩子分割两处
婚后三年九个月,一婚判决,子落局终。
活到而立,我终是漂亮地赢了父亲一局!可是在这一场豪赌里,我除了挫败父亲,又赢得了什么?留了一家的创伤,一个无辜的可怜孩童,和一场浩劫?
“你算老几?”在困难磨折里,我算老大,因为我从不放弃努力,不放弃一次次证明自己可以!
“你算老几?”
平静的生活,贴心的爱人,快乐自信的孩子,尽职尽材尽力的工作――一条心底涌动的暗河涓涓成溪。
可,真的不知道,我算老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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