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她与他
她终于在今天见到了她,他远在深圳的情人。昨晚他回来告诉她,他的旧同事一家人来了,需要接待,让她腾出时间一起陪一下。她本能的反应是拒绝,但好奇心驱使她在最后一刻决定去赴这个“鸿门宴”。她的脑海里一刻不停地想象着见面的场景,想象着当着众人端起杯子泼她一脸的水,以泄自已多年的隐忍的恨。她知道自己又到了生日月,心中的恶魔又在习惯性地涌动了。只是因为多年的灵修,她已经会观照自己,所以她心中一面拥抱着她的恶魔,一面坦然地,面带着笑意站在了餐厅的门口。
女人长得高高的,椭圆脸,鼻梁挺高,丰满的嘴唇上什么也没有抹,皮肤暗沉,几粒痘痘藏在饰了粉底的素颜下。人秀气显年轻,只是年龄的痕迹还是可以从下颌的松驰部位看出来。大约是来旅游的缘故,穿着圆领T恤,简单配着牛仔短裤,与她想象中完全不同。
见到她,女人拘谨地伸出手轻轻地握一握,礼节得不能再礼节。她则把自己的恶魔推上餐厅的屋顶,留她进入今晚的角色。
这个进入她眼帘的女人拘谨、斯文,不会放声大笑,也没有大咧咧的样子,令她错愕不已,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弄错了,这么多年是自己的疑心病在作祟?她不由在心中暗吐一口气。
她们礼貌地落座,推杯换盏之余,她自如又不落㡾迹地观察着一桌子人的反应。她发现女人总是小心翼翼地起着话题,更不愿深聊,话语间一直在躲闪着她的目光,不愿直视。显然在扮演另一个自己。她又似心中明镜般的暗叹一口气,继续殷勤地招呼着她吃菜碰杯,有着一个女主人该有的气质和风釆,好似在给屋顶的那个恶魔说:“你看,我可以的,不会泼她,不用担心。”
各怀心事的一餐饭终于结束,然后再一次礼貌地告别,她看到他们眼神里的尴尬,也看到女人的丈夫眼神里的漠视。
回家的路上她的心里格外的平静,她都惊讶她的恶魔这么乖巧平和,居然都没有出来闹腾一下!是因为她认为她不如她,还是她已心如止水?
她想起前几日在他的车上,无意中看到的那个无法删除的蓝牙连接,手机号显示是那个小经理,她血热了几分钟之后,竟也是心如止水了。她的恶魔一直没有冲出来让她歇斯底里。
甚至春节的时候去美国旅游,见到传说中他的大学女友,她也坦然地听他们叙旧聊天,临别时还主动为他们照了他们想照又不敢照的合影,反让让他们面红耳赤了许久呢。
她心如止水地入睡,竟做了恶梦。梦到了《胭脂扣》里的梅艳芳饰演的女人,那个执着地寻找爱人的鬼魂,就那么痴痴地、无限怨艾地看着她,直看得她一身冷汗夜半惊醒。她坐起来擦着冷汗,思量了许久。
再入睡时她忽然明白,那里是什么鬼魂,分明是她自己,那个对爱情无限执念的自己,来与她告别了,她不会再去寻找那个她爱的少爷了,她要带着她的恶魔离开了。
她明白自己心如止水的原因了,多少年了她终于放下了爱他的痴念和执念。她如释重负般地再一次入睡。
多少年了,她是怎样做到得呀!
那些记忆和画面又纷纷浮现出来,只是被平静的心情镶上了一道蓝色的边。她想起了三年前他的affair,已不像人们在回忆不愿触及的事情时那样带着悲伤的心情,而像是回忆着一种命运,一种令人不想再经历的命运……
三年前的春节,他们去到了阳光明媚的三亚休假。那时的她觉得一切都很美好,刚刚搬了新家,夏天还去了维也纳日内瓦-她从十几岁起就想去的地方。他的风流韵事不知是藏得更深了,还是真的没有了,总之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纷扰到她了。
那天海滩的晚霞很美,映红了整个天空。他体贴地选了海滩边最昂贵的餐厅,霞光照在白葡萄酒杯上泛成淡淡的粉色,她端起酒杯与他共饮,心中一片浪漫情怀,她感觉天空、晚霞、海水和他们融成一体,化为永恒。
“我爱上了别人”她忽然间听他说,“这么多年了,终于出现了一个女人成了你真正的对手”他后面的这句话让她终于明白自己没有听错!
“来了,终于来到,在沉寂了一段时间之后,终于还是来了。”她在心中默念着,她感觉她的心在一点一点地沉下去,头脑一阵昏厥,金光下她仿佛看着他举起了一根金箍棒,狠狠地冲着她的脑袋一砸了下来,她看着她的魂魄飞了出去。
她失神了很久,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泪水已经决堤了很久,他紧紧抱着她,很紧很紧,令她透不过气来。
她不知道他们是怎样回的酒店,她依稀记得他躺在酒店的大床上紧紧搂着她,合盘托出了他的新的爱情故事。
美国波世顿某大学的助理教授,在与他几面之缘后,即便知晓他有婚姻在身也向他主动表白,他迷失在一个小他15岁,并且有如此良好背景的女人身上,他接受了她的表白,并且承诺她尽快离婚,那怕是净身出户。他们已经准备在美国卖房成婚。女人此番回去在小院里,种下薰衣草,在夏日里等他来。女人告诉他,薰衣草的花语是等待爱情,他又一次迷失在教授的浪漫情怀中了。
她忍着浑身的哆嗦,流着泪听完了他们的故事,心中一片凄凉和绝望。原来她在他心中毫无分量到这般田地,原来他们的婚姻竟如此不堪一击,她在整件事里连个配角都算不上,他只是在一切发生之后通知她一声。
回到家中她强撑着心力料理完节日的礼节,思虑再三,她觉得已到曲终人散时,体面地离开是她保留自己尊严的唯一出路。于是她留下一封信,提着一个沉重的箱子,住进了酒店。
她在信中主动提出了离婚。事已至此,她觉得别无选择了。这么多年来,他的风流韵事已然伤透她的心了。只是这一次,如当头棒喝,她的魂魄在知晓事故的一瞬间,已被击出身体,她觉得是从后脑勺飘走的,她的头好象开了一个大洞,再也合不拢了。很多年了,因为习练瑜伽的缘故,觉一直睡得很好,但现在则是头疼欲裂无法入眠,即便浅浅地睡着了,也会在半夜让头疼折磨醒,醒来后泪流不止,不能自已。
想到离婚,要永远地离开他,她感到她的每一个细胞都在痛,痛到她浑身颤抖无力承受。她不知道此生这种痛怎么止,她的魂怎么回?
她想起她第一次看见他,就在晚上做梦梦到他。在梦里他挽着她走在一大片麦田边,他穿着一件民国时期的长衫,围着红色的围巾,她象个天真的孩子般痴痴地望着他,感觉他们好象已经认识很久了。醒来后她十分地惊讶,竟一直把这个梦当作他们的前世。而今生她的第一次也在梦见他的不久时日里给了他,于是她愚蠢地象旧式的女子一样认定,他是她前世今生的爱人,再怎么样他们都无法分开。
于是,无论是知晓他与大学女友的藕断丝连,还是发现他远在深圳的情人,还是毎月收到的银行帐单上他消费的会所,她都在找各种理由替他开脱,实在连她都解释不过去的,就只好借酒浇愁,伺机发作。周而复始地折磨自己也折磨他。
夜晚她独自一个人在酒店,除了灵魂出窍的虚无感和全身细胞的疼痛,心里有了片刻难得的轻松。为了留住这份轻松,她拉黑了他的微信,把他的电话设置为无法接入,顿时觉得断了与世界的最后联系。她望着空空荡荡的房间,似乎觉得连空气都不存在了,她觉得自己已是一片废墟,没有人需要她,她自己已经毫无用处,似乎在等待着消耗殆尽。她努力地回想,她为什么会待在这里,她是怎么来的,她又是谁?
她终于蓦然想起,她要与他离婚,那封留在家中的书信象一把锋利的刀切开了她的身体,起初是麻木的,而此刻麻木过后,血浆喷射了出来,她浑身才开始有了剧烈的疼痛感,她发出一阵揪心的抽泣。她在这里不用装腔作势,出了这件事她终于第一次和自己单独相处,她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放声痛哭了。
渐渐地她感觉有一种莫名的重力向她逼过来直压在她身上,她的咽喉也似乎被这孤独的重力勒紧,她透不过气来,她觉得她需要空气。而她多年来始终把他始为空气,即使他撒谎欺骗,她也需要这空气,她离不开空气离不开他呀!
离开了他,她仿佛在这里变成了自己的尸体,安放在这孤独铸成的棺木里。
第二天早上从阴暗郁闷的情绪中醒过来,她觉得单单醒来便使人痛苦,人是醒了,但不知道为何醒来,醒来干吗?她明白了生无可恋的真意。
渐渐地,她空洞的灵魂出了窍的大脑,把她带进了时间的虫洞里,她头昏目眩地行走在里面,看见了他。他笑盈盈脚踏着七彩云霞向她走来,英俊帅气让她注目;他急匆匆地奔跑在香港的街头,只因为怕她走丢,那怕她离他只有500米;他知晓她需要独立,找好项目搭好台子,让她在上面跳舞;他很严厉地训斥她,让她懂得做事业的苦与难;他把她当作这世上最知心的人,知无不言 言无不尽,让这世上世俗的人们侧目又羡慕;他和她把酒言欢在每一个值得庆祝的日子;他和她相扶相携走在人生的困顿里也走在开满鲜花的世界各地......
时间的虫洞里看不到他的不好,驻留的是他全部的好,她忍不住再次地放声痛哭。
她就这样在虫洞里呆了一天,象个疯女人一般又哭又笑。当夜幕再次降临,她起身想洗去哭了一天的泪痕,她站在镜子面前,凝视着镜子,看镜中的自己是否在嘲笑她,他都要与别的女人结婚了,她却还在想他的好。
她向镜中张望的每一分钟,似乎都夺去她生命中好几年的岁月。她看见自己的脸色越来越灰败,越来越苍白,老态也越来越明显。她感到经历了时间的虫洞自己已经苍老,她的生命即将消逝。
门铃声让她从苍老的悲悯中惊醒,她清洗了一把脸,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他,他显得很慌张,眼神就如十多年前在香港他怕她走丢,急急冲过来的样子。
他推门而入,紧紧地抱住了她,她又呼吸到了空气。她飘了起来,这是把她一下子从虚墟中解救出来的一种美感,让她全身心地颤抖,全身心地充满了对他的渴望的满足。
夜里她含着热泪,无限幸福地听着他在她身边呼吸,她终于又呼吸到了空气。
回到家中,他们相对无言,她有了执子之手竟无语凝噎的悲伤,她不知道与他回家是真实,还是他要离开这个家是梦境。
她听他说了无数次的对不起,无数次的不离开她,无数次的与女教授分手,却傻傻分不清真假。多年的心理学方面的书没有白读,她知道如此烈焰般的爱情是没有办法说断就断的,她知道任何事物都是一条抛物线,有上升与下降的时间,他的新的爱情正处在急速的上升初期,她只是恨自己离不开他,她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
他们似乎回到了日常的生活,彼此都小心翼翼地回避着什么。只是她看着他越来越沉默,越来越消瘦,越来越魂不守舍。她心痛他做了这样一个不让她伤心的决定后,她和他却还是在同样的伤心。她不想说破他的谎言,她只是不知道该怎样走出这三人行的困局。
她有他的邮箱密码,她终于还是忍不住为了证实她的直觉打开了他的邮箱。很多封的邮件,述说着他与女教授相隔万里的相思之情,当然也有他走不出婚姻的事实带给他们的争执,女教授很温柔也很强势,咄咄逼人地质问着他离婚的日程,甚至为了得到他,已经申请到中国执教一年,马上就要来到他的身边了。
她看到这最后一封邮件的内容,只觉天眩地转,满身发麻,心脏在一点点地收紧,心跳在飞快地加速。在她四周,在她心里,到处一片黑暗,她一阵晕眩,倒在地上。她看见了自己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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