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多雨而闻名的城市

作者: 刘酿苦 | 来源:发表于2017-10-26 15:51 被阅读26次

1

一场会议过后,贴在何洋身上的疲倦更清晰了,他坐回到工位上,盯着黑掉的显示屏上那团模糊的光,怎么看都觉得像个废物。旁边的周倩正对着一条娱乐新闻看得津津有味,新闻标题是“某男星酒店幽会某女星,天亮才方先后离开”,右下角的弹框轮播着几件淘宝爆款。

“刚才开会,上头让咱俩弄完14号的业绩奖就出发。” 何洋说着,晃动了两下鼠标,一堆Word、PPT的窗口瞬间填满了屏幕。

“我们干脆早点走,把业绩奖交给别人做不行吗?”

何洋没回答,他瞥了眼电脑右下角的时间,18点15分,离下班还有15分钟。

“你去说一下吧,毕竟我们到那边还有工作的呀,这样下去太累了!”周倩剥了块奶糖扔到嘴里,嚼了两下,期待地看着何洋,见他还没有翻译,就伸手戳了他一下。

“行不行啊?”

“大姐你就忍忍吧,每个人都累!”何洋的声音并不大,但透着一股浓郁的硝烟味。

周倩征了一下,音调瞬间提高:“我只是随口一说而已,你至于这样吗?我是新来的,又是第一次参与大型活动,肯定有做得不好的地方啊!你作为老员工面对疑问不应该去包容吗?”

突如其来的争执让同事们纷纷侧目,何洋感到呼吸沉重,他摘下眼镜,揉搓着脸庞,无法招架的疲惫感如潮水袭来。

“真讨厌你!”周倩嘀咕了一句,视线重新转移到电脑上。

这句话说到了何洋心坎里,他也讨厌自己,比周倩更讨厌。这是何洋工作的第四年,他之前做过活动策划、媒体编辑,还有手机销售,对那些工作的细节和先后顺序越来越模糊,仅有一件事情铭记在心,就是他为了工资他低过无数次头,做了很多不愿意做的事情。

而这一次,何洋依然决定这样做。他戴上眼镜,面对着周倩气鼓鼓的侧脸刚想张嘴服软,会议室突然推开了一条缝:“何洋,你再过来一下。”

何洋把话咽进肚子里,拿上本子走进了会议室。他不知道里面的人是否听到了他俩的争执,但如果这件事闹大了,他因此而被炒了,他一点都不会难过。可事情总往设想的反方向发展,领导们只是需要临时改动几处细节,让他做个记录。

何洋挑了个适合的位置坐下,机械地写出一行行潦草的字,整个过程沉默得像一颗螺丝,他善于把自己推向这样的位置,做一个安全且不起眼的边缘参与者。

18点45分,会议结束在愈演愈烈的雨声中。何洋推开会议室的门,此时是超过下班时间15分钟,是下班的黄金时段,同事们如在开水中舒展开的茶叶,焕发出自身的神彩,交谈声和桌椅的磕碰声让办公室显得生机勃勃。周倩提着包经过何洋时刻意做出一副无视的样子,何洋想起跟她的摩擦还没有平息,瞬间感到呼吸困难。

他坐在工位上,对着熄灭的屏幕又发起了呆。

“何洋,把会议记录打印一份送到我办公室。”

“好的。”

何洋条件反射地回应了一声。他握着鼠标晃亮屏幕,点开微信编辑了一段软话发给周倩,然后新建了一个Word整理会议记录。两分钟后,微信的LOGO在右下方闪烁,周倩的态度也转弯了,她回复:我没有不满,你是一个很好的员工,我要向你学习。后面附加了一个微笑的表情。

何洋觉得自己应该回些什么,最好是玩笑,丝毫不过分甚至有些无趣的玩笑,他想了想,发了一句“到了那边请你吃冷面”,然后顿了一下,觉得这真是一次失败的迎合。他舒了口气,走出了办公室。在等电梯的新同事向他微笑,他也回以微笑。新同事说何洋,还没下班啊。何洋记不得他的名字,就把笑容抻得更明显些,然后径直走进卫生间,把眼镜和笑容一同摘掉,一捧捧冷水抹到脸上。他端详着镜子里这张疲倦的脸,面部轮廓和眉目间凝结的严肃让他比去年更像一个社会人了,他不想承认这项事实。

何洋干完最后一点活儿走出写字楼时,大雨正狂暴地冲刷着城市,雨水绕过伞的防御浸在他身上,行人和车辆显得比往常都要匆忙,四周耸立的楼宇把天空挤成一个不规则的四边形。一辆警车半横在一家汽修店门口,闪烁的警灯飘进雨里,显得竟有点好看。两位民警押着一个光头走向警车,光头欲以挣脱,被直接按到了地上,衬衫口袋里的手机甩到了何洋脚下,显示着一个未接来电。

何洋没有看热闹的心情,脚步不停地穿过楼宇间的窄巷,走到公交车站正好遇上要搭乘的车,他急忙收伞跨步,贴入潮湿的人群。车厢里没人说话,只有一个小孩还保持着对生活的痛感,哭声格外刺耳。就是这样的环境,让何洋忽然想家了,在那个四季分明的北方小镇里,他有一间二十平米的卧室,一张2米宽的床,和一个唠叨的母亲。

这么一想,思绪就涣散了,他仿佛看见了自己陷在一些时光里,在想醒的时候睁眼迎接阳光,在该哭的时候嚎啕哀泣,在大部分时间里一言不发……手机震了两下,周倩回复他了:哈哈,好的。一句纯粹出于理性的迎合,拧不出一丝情感,但又是聪明的。他们既省力又不很失体面地平复了小矛盾。

一记巨雷掩住了小孩凌厉的哭声,何洋看着雨水在车玻璃上刷了一层又层,车灯路灯红绿灯浸在雨里变换着形状,放松的思绪飘进雨里,彻底冲散开来。

2

周倩把手机放下,火锅冒起的烟模糊了男友的脸。

她说:“公司的同事可烦人了,跟班干部似的,明明没多大个官还整天绷着个脸。”

男友拿起水杯泯了一口,“好好做吧,工作换得太频繁影响发展。”

“这破公司也没啥可发展的。”

周倩虽然这样说着,声调却低了下去。她长了张不错的脸庞,但也仅是不错而已,综合素质只算是中等,可这一点姿色就是她天生的优势,她可以因此任性一下,不过头就行。

“我好烦啊,公司要我14号出差。”周倩经常这么抱怨。

“嗯。”男友也经常这么答,他专注地夹着锅里的鱼丸,一下,两下,三下……第六下才夹到。

“要出差半个月呢!”

“这么长时间啊。”男友颤巍巍地把鱼丸放到料碗里,耐心吹着气,一口,两口,三口……他过分认真的神情有点傻,但看着他的脸,傻也成了可爱。

他们两人是大学同学,在那家三流艺术院校的迎新晚会上,男友一登台,台下女生都骚动起来,周倩的心也跟着晃了晃。晚会结束后学校贴吧里刷了一夜关于他的帖子,其中有一条帖子说50块卖他的手机号,周倩果断买了,第二天发短信骗他到校门口拿快递,然后半卖半送似的把自己送了出去。

男友谈恋爱也认真,约会从不迟到,会把笑话当真,是有点无趣,可这对周倩来说足够了,好看又可靠,还求什么呢?所以他们从大学一直维持到毕业工作,再先后来到这座城市,期间也产生过矛盾,基本都是周倩在吵,她把刺人的话一句句丢出去,就像丢到了无底的深渊,死无回声。

男友这种性格在职场上只适合做底层员工,听人指挥,指哪儿打哪儿,毕业两年了没换过公司,也没升过职。可在这个暴雨的夜晚,他听着周倩的抱怨,吃掉了几颗鱼丸后,突然抬头对周倩说:“我们……分手吧。”

周倩怔住了,水汪汪的眼睛上下翻了翻,仔细琢磨着男友说的话。

“周倩,我们分手吧,跟你在一起真的太累了。”如果刚才的句式是陈述的话,现在就是肯定。

男友接着说:“今天我请了一天假,把我的东西全搬出去了,房租我又给你续了一季。以后……以后有事再说吧。”他抽出一张纸巾擦擦嘴,起身走了。

分手的过程很快,快到让周倩陷入了不知所措的沉默中。周倩听说跳楼的人都是来不及后悔的,60公斤的体重从这120米的高度跳下来,忽略空气阻力,只需4.97秒就能在地面冲击出71148焦耳的能量,一口大气喘不完就成一滩血了!但无论从多高的地方跳下来,人都不会瞬间死去,而是体会着血液从体内流出来,在地面上缓缓蔓延的感觉,再一点点失去意识。那么,分手的感觉,理论上跟跳楼是差不多的。

她眼看着男友一步步走向门口,挽留的话噎在喉间,几次都没有吐出来,在他走出门的那一刻,手心忽然握紧,像握住一道刺入手骨的难题。闪光瞬逝,轰隆隆的雷声砸下来,周倩看见落地玻璃映出的自己,因着着急赶过来,身上都湿透了,一缕贴在脸上的头发还沾着雨水,一点也不好看。她咧嘴哭了,因为仅存的一点姿色也没有了。

随着热泪涌出眼眶,周倩想起来,那年他们带着独立之初的新奇和甜蜜来到这座城市,做的第一顿饭就是火锅。半年后,他们有了第一次争执,原因记不得了,男友和衣跟她在一张床上躺了好几天,这是独属于他的抗议方式。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她这才觉得那些日子摩擦出的小颗粒坚硬不移地隔在两人中间,渐渐堵死。

手机在桌面上振动,她忙拿起来看,并不是男友打来的,她接通后听了两句后大骂道:“你去不去关我屁事,别他妈烦我!”

她把手机扔到桌上,一招手叫服务员拿了瓶白酒。其实她讨厌喝白酒,既辣嗓子又烧心,但此刻她需要一种以毒攻毒的行为来抵消些什么。

辣火锅,冷雨夜,一个人的酒,没什么比这更让人容易醉的了,她在醉意中拾起尊严,逃避一些她不愿面对的东西,例如那该死的工作、空了一半的家、明天醒来时的怅然若失。意识开始模糊的那几秒钟,她清醒地知道,从此刻起她恢复单身了。恋爱的时间太长,单身什么感觉她都忘了,或者说她从来没记住过,因为自她萌发起恋爱的念头起,就一直爱到现在。

3

电梯到了,里面站满了人,但不算拥挤,通常这种情况下还能挤进去5、6个人,几位同事一拥而进,人与人之间的空隙瞬间没有了。黄小松看着周倩上去了,就厚着脸皮生生硬挤了进去。

“嘀嘀嘀”,电梯急促地抗议着。

迟总笑着说:“你该减肥了,小黄。”

众人皆是一笑,黄小松只好悻悻地跨出去。等下一部电梯时,何洋迎面走过来,黄小松打了声招呼,换回一个还算积极的笑容。经过几天的接触,黄小松大约了解了何洋的性格,没别的,就是丧,对待这种人千万不能比他还丧,因为他得活得有底线。

电梯又到了,人依然很多,黄小松顺利挤进去,在拥挤的空间里沉默下坠。

“底线”这两个字是黄小松活到至今认定的唯一真理。在城南村即将动迁时,忽然兴起了几家黑赌场,赌场的人瞄准了拆迁户下手,男人不赌找女人,女人不赌找小孩,没钱打欠条,欠条打不起拿房子抵押。那段时间,总能听到某个街坊背负巨额赌债,开煤气自杀的消息,新鲜的死者气息在残旧街道上弥漫飘荡。那时,黄小松便给自己定了第一条底线:不能赌博。

后来他即将高考,拆迁也正式进行了,家家户户都分到了房子和拆迁款,身边的朋友纷纷放弃了升学的意愿,他们是这样想的:上四年大学,毕业后努力工作,一辈子挣的钱也抵不过一套房,那上学的意义何在?于是黄小松又给自己定了第二条底线:认清学习的意义。

电梯门缓缓打开,身边的人倾泻而出,黄小松的目光穿过大厅,看见周倩撑着一把小伞试探性走入雨中,他一步跨出电梯,可还没跨出下一步,周倩便飞奔到雨中,不见了。下班急着走的人,不是有家就是有约。他懊恼地退回来,按了B2层,等电梯门再次打开,却看见了迟总。

黄小松说:“你还没走啊!”

迟总看起来比她还懊恼,“你开车了吗?方不方便送我回家?”

黄小松不敢多问,带着迟总上了自己的车,打开音乐,把轮胎摩擦地坪漆的声音隔在车外,车子驶出地下车库那一刻,雨水扑到挡风玻璃上,视线一片模糊,黄小松忙打开雨刮器,他在这座多以多雨而闻名的城市长大,但这样的雨势还是第一次见。

“你工作还适应吗?”听语气,迟总的气已经消了。

“只要是在这个城市,让我干什么都适应。”

“这就是本地人的优势,相对于公司其他年轻人的那些压力,你完全没有。”

“我想先多体验体验,毕竟刚毕业嘛,等到30岁我就自己创业了。”他左右看了看,混入车流。

“我感觉凭你的条件,现在就可以创业啊。”

黄小松摇摇头,“我觉得一个人对资本的承受力是有限的,像我们这些拆迁户,只是承了上辈人的福气,在这个时代潮流里做了一只得势的小虾米罢了,还是得多历练。”

黄小松之所以这么说,一大部分是因为他家的老邻居,邻居家里分了6套房,400多万拆迁款,邻居家的孩子买了辆SUV自驾游了半年,回来后瘦得像一根麻秆,吵着要卖房,大家就猜出来他吸毒了。后来那孩子进了几次戒毒所,都复吸了,手上全是乌青的针眼,一天到晚流着鼻涕,走路都是飘的。在上个月,他从新家的楼顶跳了下来,摔成了一滩散乎乎的血肉。一小部分是想让迟总高兴。

“你能这么想,正是说明你能把握得住啊!”迟总很讶异黄小松的成熟。

“您觉得我行吗?”

“我觉得你行。”

“那14号能让我跟着周倩……和何洋他们一起出发吗?机票我可以自己买。我还没参与过这么大的活动,想看看。”

迟总欣赏的意思溢于言表,“算你一个,新人有上进心是好事。”

黄小松欢欢喜喜地把迟总送到楼道口才掉头回家,掉头回家时,堵在了路上。他点开周倩的头像,打了一段字,又删除了,心里充满了酸甜的痛感。一声炸雷震亮了半边天,黄小松心下一横,直接给周倩发起了语音。

“周倩,14号我跟你们一起出差欸!”

4

迟总发觉自己最近很容易失控。当她在地下车库看到自己的爱车时,忍不住骂了句娘。左前胎完全瘪了下去,车身翘成了三角形,也因此多了些动感!她把雨刮器下面的小卡片抽出来端详着,上面印着4个红色宋体加粗大字:流动修胎。她照着电话打过去,一通骂娘,但对方很快挂了,再打过去就没人接,她直接报了警。

黄小松把她送到家门口,从车门到楼道口不过3米的距离,竟然也淋了个透湿,她暗叹怎么连老天爷也跟着失控了!

“你回去小心点!”她冲黄小松的车喊了一声,转身上了楼。

迟总租的这间两居室有70平方,一间当卧室,一间当佛堂,干净敞亮,就是没人气儿。黄小松这一路上表现出的优秀特质,让她想起一个人,心里阵阵泛起酸意。

迟总在生意场上这些年,见过的世面多了,刚出大学时她倒腾人参,在她的家乡,人参并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十几块买过来,放到垫着黄稠布的木盒里,几百块就转手卖到南方去。后来她攒够了本钱就做买期权、炒黄金,钱如流水般进来,夜夜跟小姐妹们放浪笙箫。

或许是钱让她活得太放纵,渐渐地,她产生了一种空虚的宁静,一个人在床上静静地躺一天,时常莫名地陷入冥想。就像人类因恐惧未知事物而创造出神灵,她从此信了佛,想出家。她认的师父是当地颇有名气的高僧,说她的归宿就在另一个山头的庄静庵里,但她这辈子业还没有还完,所以不是时候。

于是她转身下山,结婚生子。那年迟总25岁,结婚当年就怀上了。老公是国企的高层,虽说上班地点离家不远,可担上的责任重,迟总就负起了带孩子的责任。后来迟总也出来上班,老公就把儿子寄养到这里,寄养到那里,稍大点就在他脖子上挂着把钥匙,自己上下学,拿钱吃饭馆。

迟总问自己如果自己一直陪在他身边,他会有黄小松这样懂事吗?她抽出一根烟,捏碎爆珠,点着后深深吸入肺里。算了算,她上次见儿子已经是大半年前了

那会儿她刚忙完公司的年会,又赶上春运高峰期,除夕当晚才下了飞机。老公开车接她回家,她问儿子怎么没来,老公吱吱唔唔也没说什么。到了家后,迟总轻轻推开儿子卧室的门,借着电脑屏幕一明一暗的光看见桌上剩的半盘饺子,儿子扭头看了看她,顿了两秒,视线又回到电脑上,鼠标键盘清脆地啪啪作响。迟总脸上的笑容凝固了,那一刻她意识到儿子对她的疏远。

在工作闲暇时,在夜晚醒来感受着尖滑的孤寂时,迟总想起那几年初为人母的日子,儿子整天抱着她的大腿叫妈妈,像小奶狗似的缠人。

这么想着,她掏出手机给儿子发了条微信:好想回到你小时候,再把你养大一次。

儿子很快回复了,他说:你好好工作吧。

迟总知道,儿子不是不爱她,而是不再依赖她了,环境让他被迫学会了独立解决问题,例如为了打发时间而沉溺游戏,为了不孤单而交了一大堆朋友,为了不再被抛弃而不再接近。

她走进浴室冲了个热水澡,在雾气氤氲中对着镜子观察,心里计划下周去打美容针。几道惊心动魄的雷声像是耗尽了大自然的能量,雨势逐渐小了,楼下网球场积了一层雨水,四周的路灯撒在上面,像撒了一地白金。这样的夜勾起了她的酒瘾,就取了一瓶1999年份的木桐,顾不得醒酒,拔开木塞就倒了个杯底噙在口里,用舌尖轻轻搅动,

酸、涩、苦、甜几种滋味充盈着大脑。

不多时,一瓶红酒见底,又开了一瓶喝了一杯,她醉了。她想起冬日阳光下的寺院,身着灰色僧衣的老师傅慢悠悠扫着地,佛堂传来低沉的诵经声,铜磬发出一声脆响,仿佛看见了后半生青灯古卷的日子。

我为何欲念不灭,割不舍这红尘?她问自己。

可执意追求断灭欲望,不也是种欲望吗?她又问自己,并唤了几声师父。

她想到天旋地转,一腔哀怨无处可诉,就掏出手机发了个朋友圈,不到10秒就收到了一个赞,是老板——梦涛。

5

梦涛,号伏波,字悟然,前几年他过四十岁生日撰了两句诗:伏波为平于涛心,悟然乃觉于大梦。

梦涛的号是舅舅起的,在公司开业那天,还请舅舅写了一幅字:夫礼必本于天,动而之地,列而之事,变而从事,协于分艺。金纸黑字,小篆如枯树盘根,尽显苍华之态,看过的人都说好。那天他和迟总都笑得很开心。

雨下得正欢,点点线线地扑在落地窗上,把外面的高楼与街景染得通透清凉。梦涛的雅兴上来了,抽了张宣纸铺在桌上,用镇纸压住,倒墨提笔,意临起了《曹全碑》。何洋敲了敲门走进来,把打印好的会议记录放在桌边,一脸倦容。

“你看我这几个字如何啊?”梦涛问道。

何洋歪着头看了看,说:“很秀气。”

“我看你的字也是练过的,临的什么贴?”

“《颜勤礼碑》。”

“这次活动是次内部考核,你辛苦些,会往上提的。”

“好。”

梦涛觉得何洋有些无趣,嗯了一声示意让他走,又低下头来一心写字。他连书了两张,字体秀逸多姿,甚觉满意,又重新铺纸书了篇行草,章法竟可见古人神采。梦涛更加得意了,抬头看窗外,天色已经黑透了,自觉已秉持了存养要法,拿起手机拍照、修图,准备发朋友圈时,看到迟总发的动态:此生皆是错,往事被埋没。

梦涛想她最近可能太累了,人一累就容易压抑,就想找人说话,可到了他俩这个年纪,找个能说话的人可比挣钱难多了。但迟总现在不能垮下去,如果她现在垮了,这次的活动就完了。

梦涛是个理想主义者,迟总是个实干家,自他们合作那天起就是这样,因此他们经常吵架,也正是一次次的冷战和激烈争执把他们淬炼成了如今的状态。梦涛仍站在高处,赋予远方诸多意义;迟总闷着头,用脚步丈量土地。在看似没有任何转变的情况下,其实两人都在看不见的地方妥协了。

这次之所以要在须名山举办活动,是因为集团耗时5年,投资10个亿的园林景区在那儿刚刚建成,急需造势,届时场面一定很大。想到这儿,梦涛给迟总发了条信息:老伙伴,我知道你辛苦了。他没心情发朋友圈了,把字卷起来,洗了笔砚后再看手机,迟总的回复是一个流泪的表情,弄得梦涛心里很不好受。

其实在公司经营的第三个年头,就已经维持不下去了。梦涛深信《礼记》中的一句话,“凡人之所以为人者,礼义也”,但现在的人们更加相信,人之所以是人,是因为人类的祖先学会了用火,煮熟的食物促进了大脑发育。文化成了遥远的佳话,耳闻却不可得,幸而在公司将要撑不下去时,被集团给收购了,他们搬进了这栋牛逼哄哄的大厦。

刚加入集团时,公司处处受排挤,用最破的办公室,最旧的办公设备,开会时被人指着鼻子骂。直到第一次策划年会,临开场前梦涛还接了一个高层的电话:办完这场年会,你们就给我滚蛋!梦涛咬着后槽牙默念着,五分钟,还有五分钟,等一开场我让你们全都闭嘴!

梦涛的手机震了起来,他接通后嗯了几声,然后推开阳台门,对着雨后的城市点了根烟,混着清凉的空气深深吸入肺里,整个世界安静极了。安静得就像那晚,万人体育场被黑暗笼罩着,场外音如一记惊雷灌到每个人耳朵里:服章之美是谓华,大国礼仪是谓夏!紧接着,钟镈同奏,鼓罄相应,灯光照亮了舞台上手执龠翟的64名舞者,他破格用了八佾齐舞。霎时间,观众的掌声如海如山般淹没了他。

那一刻梦涛什么也听不到了,听不到幼时舅舅的教诲,听不到青年时恋人对他的倾诉,也听不到集团同事们的讥讽和庆功宴上的赞美。策划过一次年会后,公司才算在集团站住了脚,负责丰盈企业文化。他一上生意桌就跟人谈文化,礼乐你懂吗,不懂?那太好了,吉凶军兵嘉+定向增发,半个小时就绕晕你。

迄今为止,他的团队给集团策划了上百次活动,从同事家小孩的冠笄礼,到子公司的奠基礼,再到从一万人逐步做到五万人的年会,大家也不再把汉服叫做“死人穿的衣服”了,梦涛,也变成了梦涛老师。今年,他提到了副总裁的职位,代管着两个子公司的业务,因此他有钱了,年薪一百二十万,算上奖金、分红、原始股权,他成了成功人士,所学的琴棋书画成了他人格魅力的加分项,却比之前更加耀眼。

他浅浅叹息一声,找到何洋的号码拨了过去,响了两声就接通了,他说:“周倩刚跟我打电话,说家里有急事,要辞职。

“……这样啊,我觉得跟你没太大关系,不要多想。我明天看一下别的部门有没有合适的人。

“嗯,对,对,14号先别去了。”

电话那头也发出了一声轻叹,化作雨夜里的一束微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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