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看过我往期文字的朋友原谅我重复,因为没有这一篇,后面内容就衔接不上。这是很久前写下的一个关于故乡命题的故事(且叫作故事吧)。后来的《毛驴毛驴快醒醒》《少年少年》均节选其中。】
荒村(一)那是我们都还很小的时候。
记得那小子在上一年级的时候老是抽风。抽起风来两眼白得像对煮熟的鹌鹑蛋,铅笔也顾不得丢,以无比销魂的姿势往地上倒去,两条腿儿像只蹬水的青蛙。那会儿他的爷爷是我们的校长,这时候立刻就会把指挥棍一扔,两袖一抹,朝手心一口唾沫,冲上去用膝盖压住他胸口,牙齿咬得似要咬断电线,经脉在脸上入木三分,一手摁脑门,另一手使出一招中医绝活——掐人中。那时候我们三个年级的学生共用一间教室,刚开始班里的同学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接着开始有人轻声呜咽。后来一群人呜咽,最后大半个教室就像在开追悼会似的放声大哭,惹得附近村民撂下手里的饭碗,一路小跑前来查看。
学校教师职工总共两人,抽风小子的爷爷是位伟大的教书家。上知天文下晓地理。语文、算术、自然、音乐、体育、美术、思想品德这些活全由他干,即使再增加十个学科他也能教。至于学习成绩如何,更不在话下。出题和阅卷都是抽风小子爷爷,而且他爷爷是个藏不住秘密的人,试还没开考,答案便不小心漏个精光。另外一个老头儿属于半农半工,但他似乎瞧不起农民,只工不农,靠给学生做饭混口饭吃。以前当过饲养员。
学校原本是个饲养场,饲养着一群小白兔,饲养员比小白兔还多。我们村的重工业是打石头,轻工业是擦皮鞋,手工业是搓麻将。饲养场是第三产业。二十几个儿童在写着“人民公社爱人民”的学校度过了一年。终于有一天,抽风小子的爷爷找来一个写春联的老叟,在泥墙的麦壳上写了“百年大计”几个字。那个阳光明朗的下午,抽风小子的爷爷两手插在裤兜,两腿稍息,我们站在他后面以他为中心,学着他的神态,跟着他念:
“百年大计。”
那时的我没见过世面,从未见过二十几个儿童在一起的壮观场面。从未见过一下子可以装进二十几个儿童的房子。我想,世界真大啊。大得同一个小组七八个同学我几年硬没认全。
尽管教室的世界是很大很大的,但我还是记住了那个抽风的小子。大家都叫他“抽风小子”。
老师的办公室和教室之间仅一篱笆之隔,老师去办公室,前脚刚出教室门,后面就有男生冲上讲台趴在篱笆上看,跟着他身后紧紧贴着一长串男生女生,随时准备听取情报。老师在抽烟,老师在睡觉了,老师放了个屁,老师在看篱笆,不好!老师看见我们了,紧接着是一阵劈里啪啦的脚丫子声音,教室里扬起一片沙尘暴。瞬间死寂下来,便是抽风小子的爷爷在教室里像寻找猎物的猎犬一般,伸着脖子,走着猫步,一步三回头。望闻问切。
学校也养花,破瓷盆做的花盆,足足有十来盆,早上由学生们抱出来,浇水晒太阳,下午放学前再由学生抱进办公室。有一天没有抱回去,第二天上学就被发现几盆兰花不见了叶子,中午被做饭的老头儿喜滋滋地端上了饭桌。
逢夏季暴雨,瓦屋漏雨,老头儿就无心上课。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旧时代,学生挤在一团,就像是很多羊挤在一个不大的角落,不再嫌隙彼此谁脏谁臭谁家穷谁爱放屁谁成绩差谁有仇,学校所有能盛水的东西也派上了用场,各种声音吵得说话都得靠喊。老师战战兢兢,命令叫学生们都抬头看着屋顶。学生们不知道什么是危险,不明白房屋塌下来是什么样子,甚至成绩差的还希望学校塌掉。只知道是老师说的,就得听,不听就是不听话。而学生是把名节看得比寡妇还要重的。
校长很忙。最开始是镇小学教务处的要下来检查,没有什么好招待,老头儿想啊想,最后想到两里外有一条小河穿过村子,于是去附近借来竹篮,砍了条竹竿,做了条鱼竿,跑去钓了一个下午的鱼。最后大抵是镇教务处的吃出鱼瘾来了,三天两头下来检查,老头儿于是三天两头跑去钓鱼。校长去钓鱼了,就安排学生自由活动,上面来检查了,老头儿下午喝躺下了,又是自由活动。一听“自由”二字,学生们像阵风似的刮向山顶田野,女孩子跑到山林捉迷藏去了,男孩子去水沟摸螃蟹去了,男孩子女孩子趴在马路上弹杏核去了,远的有的渴了跑回家喝水去了。近的有的跑到附近偷橘子柿子去了,不远不近的跑到了小河边,抓了青蛙还不忘记抓蝌蚪。这样过了一些时间,有家长不满了,说自己的儿子野了,回家浑身湿了泥了,说自己的儿子中午就回家了,问老师他儿子是在上学还是逃学。老头儿头疼了些时间,最后实在想不出解决办法,就去隔壁村小取经,回来顾不上别的,就在附近砍来一根竹子,叫大年级的学生爬上学校后面的老槐树上,在最粗的一条枝干上扎了条桅杆。可惜没有一个同学会玩竹竿。又去镇上申请了一个皮球,从此自由活动改为上体育课。
体育课成了我们的主课,体育用品除了皮球还有桅杆,整个学校的学生没有一个知道世界上除了皮球以外还有足球排球,也有见多识广的,上镇中学见过篮球架,但是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他们异想天开的以为那是像桅杆一样爬上去,然后从球筐中钻下来。他们说,一年级的同学要爬上去很困难,三年级的同学要钻下来也很困难。
学校没有围墙,但老头儿规定学生不能离开学校。学生也听话,皮球被高年级学生用力甩进了稻田,也不忘记告诉老师,可不可以下田去拣回来。事实上,一个皮球对于一个学校三个年级的同学来说,根本没有办法玩,为了抢到皮球,经常被揍得鼻青脸肿,而抢到了也没有好下场,鼻子更加青,脸也更加肿。所以抢到了的第一反应,就是往稻田扔,然后看谁勇敢,谁会顾不上挽裤脚奋不顾身往前冲。那一年,种水稻的村民成了学校的常客,一次又一次把校长从办公室里请到了田埂。
校长决定,不再提供皮球。于是学生们又把注意集中在了桅杆上,大年级小年级的学生都琢磨着往上爬,开始都爬得不高,一则怕太高摔下来,二来竹竿实在太细太滑,实在是爬不上去,高的就能爬过两米,最高的也没有上三米,就在竹竿荡来荡去中滑了下来。第一天下来磨破了很多人的裤子,一年下来也不知道磨破了多少条裤子。那时候很多人上学都是穿着个破刷把裤子,注意形象的就找来稻草把裤子捆在腿上,我记得一次,一个三年级的学生裤子从裤脚破到了裆口,那年头又不时兴穿内裤,小屌像蚕蛹似的若隐若现,一边走还一边甩。大约过了有半年,已经有人能够轻松爬上顶了,他们已经觉得桅杆不能满足他们的兴趣了,开始站在老槐树粗壮的枝干上,向猴儿一般往更高的细枝窜上去。他们站在高高的枝头上,紧紧抱住树干,他们发现树上能够看见很远很远,能够看见学校前面的学生,他们发现在树上看人和地上不一样,地上的人像被压扁了似的,他们惊奇地发现小河流过村庄,钻进了一片油菜地,又从更加远的地方冒了出来,又扎进了群山中,他们看见了远处镇上的房屋,在太阳的照耀下,像白银一样雪亮。地上的孩子们都羡慕地望着他们,问这问那,他们得意洋洋地朝下扔树枝。有太阳的时候,老头儿并不急着上课,也会从办公室里搬条椅子出来,坐在树下卷烟抽,反正学校是他说了算,打一会儿瞌睡也不要紧。
老头儿时刻都关心他抽风的孙子,于是上体育课时就给他孙子布置几道演算题,不让他参加体育课,抽风小子数着小棍儿,心思却早已不在小棍上了。老头儿明白,抽风是没有征兆的,万一爬到树上抽,不抽死也得摔死。
爬桅杆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第二年夏天,可恶的马蜂爱上了老槐树,就在以前爬得最高的那个孩子的脚下做了窝。一天,赵大峨还是像以往一样,攥着竹竿左摇右摆地往上爬,刚刚爬了一半,树干的颤动引起了马蜂的注意,他们倾巢而出,发现了一个笨猴儿正脸红脖子粗地朝它们巢穴爬来,蜂王果断地发起冲锋。赵大峨像石头一样顺着竹竿跌落下来,重重地砸在地上,顾不得疼痛,抱着头连滚带爬地朝教室跑去,边跑边拽上一旁的弟弟赵二峨,说“蜂子”。其他学生还没反应过来,他们不明白他的举动,他们想把这个问题靠独立思考来整明白,他们还没有想通,一个同学刚刚说好像是蜂子的声音,已经有人嚎啕上了,接着又有人在惨叫,整个人群一下子像鸡群中来了黄鼠狼。他们往教室跑,往厕所里跑,往山上跑,往马路上跑,还有往家里跑去的,他们要忍着疼痛跑回去告诉家长,有个孩子慌乱中跳进了学校门前的水沟,水没到了腰,他发现仍然丝毫不管用,他又拖泥带水往岸上爬,钻进了一片还没有斫去枯杆儿的玉米地,哭了起来。附近的农民听见这边混乱的喊叫,他们端着碗碧绿的稀饭站在家门口,碗里飘浮着几片咸菜,他们用嘴在碗边用力吮了一口,一边咬咸菜一边朝学校看,他们惊异地发现,学校后院飞舞着许多蚊子,他们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又想不起哪里不对。
跑进教室的孩子合力顶上后门。有人担心会死,开始哭了起来,有人坐在地上哭,有人趴在课桌上哭,有人躲在课桌下面偷偷抹眼泪,有人边数着伤口边哭,有人互相对视着哭,有人左手和右手互相挤弄着伤口,用指甲对毒针又掐又拔,想起来了就哭上一嗓子,赵二峨没有蜇着也在哭,他在担心他的哥哥赵大峨。各种嗓音,各种调门儿,各种见过的没有见过的好看的不好看的雅的不雅的哭相汇在了一起,绕梁三圈后,随着房顶飘飞而过的麻雀,一起飞向了田野尽处,撞在了石头山上。于是那边也响起了哭声。这回轮到抽风小子看别人出洋相,他和教室后面几个平日里不听话的学生混在一起,头埋在桌子下面,用猫哭耗子的方式,表达着自己对同学的悲痛,时而神态可疑地望一下周围的同学。
我们的校长那时候正在瞌睡,稀里糊涂就醒了过来,醒来就冲到教室,老头儿看着满教室的伤员,探问伤情。有人说蛰了一下,有人说蛰了两下,有人说蛰了三下。赵大峨最严重,头已经开始肿了起来,脖子已经不能正常地向后转动了,想要看看后面,必须整个人站起来,靠脚和身体来转动,他的头上手上屁股上加起来,一共七下。老头儿慌忙跑去附近村民家借来一斤多散盐巴,挨个儿在肿块给他们抹上。受伤最重的赵大峨,整个头撒满了盐巴,看起来比老师还要沧桑。
老头儿立刻给孩子们放了学,叫他们结伴回家,顺便转告跑散了的孩子。孩子们捂着脑袋,捂着胳膊,排着整整齐齐的队伍,慢慢吞吞地穿过田野,哭哭啼啼地走上马路,跟出殡的队伍没有什么两样。老头儿背起赵大峨,带上赵二峨,找到村里的赤脚医生,医生一看这孩子肿得不成人样儿,脸圆得跟南瓜似的,说他那儿只有感冒药,这孩子得输液,得去镇卫生院才有,一刻也不能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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