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许逸嵩认识的那一年,苏葛十五岁。
那是初中毕业的暑假,一向在红旗飘飘下茁壮成长成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有纪律乖顺无比的四有新青年苏葛破天荒地剪了个板寸头,甚至还挑染成了酒红色。
发型师似乎对自己的杰作很满意,苏葛付钱的时候他不断强调下次给她打八折:“你皮肤白,和这个颜色真心超级配!”他两眼放光言辞凿凿的样子十分正经,苏葛自然听得喜滋滋乐呵呵哇哈哈,乐呵到刚好按好电梯准备下楼,就被一个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完美狗啃泥绊倒在电梯门口。
其实用脚趾头想都能知道当时自己有多狼狈,可年轻就有年轻的好,年轻不会介怀出丑,不会在意丢脸,苏葛还是可以保持心安理得的傻笑,拍拍巴掌一溜烟钻进电梯。
从七楼到三楼,眼见红色的指示灯不紧不慢地往下窜,苏葛就时刻准备着小短腿一迈,火速闪人。可是偏偏老天爷不喜欢按常规出牌,这电梯刚降到二楼,苏葛就听见“Duang”的一声,电梯猛的一震,而后便如神七升天一般直往楼上冲去。
苏葛当然被眼前的景象给吓坏了,脑子里瞬间冒出来的全是看过的惊悚新闻,什么女学生闷死在无人电梯里啊,什么电梯故障无人修理被困人员三天后才被救出啊……苏葛越想越发怵,刚想尖声惊叫出来,就发现电梯竟然停住了。
四楼,月黑风高杀人夜,四下没有一个人。苏葛先是一愣,而后迅速地缩到角落里各种念经符咒,生怕被外面的黑暗吞了去。
确定自己暂时安全的苏葛开始极力地睁大眼睛想去看清楚电梯门外到底有些什么,却冷不丁被外墙上的广告牌上印的人物像吓呆了,极度恐惧的苏葛噼里啪啦把键盘上的数字按了个遍,然后开始不争气地放声大哭起来。
正当苏葛嚎得快要大脑缺氧的时候,电梯外似乎传来一跳一跳的脚步声。苏葛不敢睁眼,却听见一把很好听的嗓子说:“你还好吗?”
那是许逸嵩对苏葛说的第一句话,而苏葛报以他的是哭天抢地如丧考妣的哀嚎。许逸嵩似乎被苏葛吼得发晕,只知道一味拍她的背,苏葛瘦瘦小小全身都是骨头,他这般拍黄瓜一样的手法自然把她弄得生疼。最后,许逸嵩终于艰难地架起了蹲在角落岿然不动的苏葛,把她拖出了电梯。
“这里的电梯经常出毛病,逃生楼梯的灯也从没好过。”许逸嵩的额头有细密的汗,眉毛微蹙,似乎是在安抚苏葛。
可苏葛根本不买账,而且跟吃了士力架一样哭得更带劲儿了。
许逸嵩惊讶地盯着她哭,良久,不得不高举投降的白旗,“好吧好吧,你不要哭了,我去里面找找有没有蜡烛,我带你下楼。”
三寸长的白蜡烛,许逸嵩麻利地点燃,然后推开逃生楼梯的门。四周依然安静得令人发指,白晃晃的月光洒在水泥地上,苏葛就感觉到许逸嵩在明显地喘着粗气。
“你很累?”有个活人在身边壮胆,苏葛不如先前那么害怕了。
“还好。”许逸嵩一手掌着蜡烛,一手轻轻地拽着苏葛的手腕,一级一级地往下走。
许逸嵩走得非常慢,苏葛困惑之余,就只剩下感激,他真是个大好人啊。
大好人许逸嵩最终把苏葛带出了那段幽暗寂静的恐怖楼道,他们俩站在那栋大楼外边儿,大汗淋漓的许逸嵩就对苏葛笑了一下。
“那么,再见。”
许逸嵩转身的动作很潇洒却依旧缓慢,苏葛看着许逸嵩的背影,觉得自己的一颗少女心膨胀得快炸了,她摸了摸那一头酒红色的短毛做出了一个伟大的决定:
明天,还来!
等待是一项体力活。果然第二天晚上,苏葛又开始躁动起来了。
电视剧不好看了,八卦节目不乐呵了,就连最喜欢的西瓜也不甜了。葛小姐骂她魂不守舍,于是苏葛索性做了孤魂野鬼,一头扎进房间里换衣服。
想来那年的苏葛还是很有些心机的,比如说,为了怕许逸嵩遗忘不是美少女的她,特意穿了前一天穿的衣服。
苏葛满腹心事地去搭公交车,好不容易到了大楼,却依旧不敢坐电梯,那么,就只有走楼梯了。
可凄惨的事实却是走楼梯也好不到哪去——苏葛非但被自己的脚步声吓得屁滚尿流,还险些撒腿就跑。而等她泪流满面爬到五楼,才发现已经过了那天的点。
苏葛自然不死心,于是继续等,可到了九点半都没有许逸嵩的半个影子,最后她愤怒地爆发了“王八蛋!”
苏葛骂得字正腔圆,丝毫不嫌弃自己底气不足。
而当她踩着那来路不明的悲愤跑下楼时,甚至还在心里恶狠狠地发誓,下次要他好看!然而,当时的苏葛还根本不知道他的名字。
无所事事混日子的苏葛就这样固执的每天去等许逸嵩,她没想过等到他要说些什么,她只知道傻傻的等。而就是这样漫无边际的等待里,苏葛的老鼠胆被升级为狗胆。
当苏葛可以淡定的在黑暗中自由行走的时候,许逸嵩终于出现了。
那是一个傍晚,天边还有几朵镶金边的云彩,当苏葛推开逃生楼梯门的时候,许逸嵩正要开门。
只听见“咯吱”一声,门开了的同时,许逸嵩也就回头看到了苏葛。他的脸还是一如既往的好看,只是面色有些微微的苍白。
“是你?”他先一步认出了她。苏葛就觉得受宠若惊,忙不迭地点头,笑得一脸谄媚。
许逸嵩估计也是头一回见过这样一个大写的傻,被苏葛的傻笑样逗得没了戒心,也没多说什么就把她领进那间挂牌的小单位。这一次,苏葛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心理咨询室”。
“你在这上班?”苏葛一脸狐疑,许逸嵩明明看上去比她大不了多少,撑死三岁。
“我爸爸开的,我偶尔过来帮忙。”许逸嵩说得挺稀松平常。
没见识的苏葛脸上马上流露出了“我崇拜你”的样子,弄得许逸嵩非常不好意思:“你找我有事?”
“哦,没事,就是来打听一下你姓什么名什么,出生年月,生辰八字,联系方式是多少,在哪读书的。”苏葛一不做二不休摆出一副一百零八梁山好汉附身的样子。
“……怎么?”
“追你啊。”
其实许逸嵩一开始就划分好楚河汉界。
当许逸嵩在苏葛死缠烂打下报出自己的资料时,苏葛也深深地意识到,自己被年龄歧视了。
“我已经高中毕业了。”许逸嵩不愧有一个心理学硕士的老爹,说起话来也讲究语言艺术,只说一半,能把人憋成内伤。
“我知道啊,也没大多少嘛,三岁而已,我扛得住。”既然做了一次女流氓,就做不了小公举,这道理她懂。
许逸嵩沉默了一阵,而后就是装聋作哑的答非所问:“你这几天都来这里等我?”
“也不是,就是闲的慌了,散个步助消化而已……”到底是道行不够,三次交锋就泄了底,苏葛觉得自己脸红得厉害,甚至不敢抬头看许逸嵩。
突然间两个人都安静了下来,良久,许逸嵩说:“走吧,我送你回家。”
七月中旬的这座城市已趋盛夏,傍晚的空气闷热而潮湿,苏葛觉得周身湿漉漉的,就连走路都觉得不舒服。
这一次许逸嵩的步伐依旧很慢,似乎是在迁就她,又似乎不是。苏葛走在他的右边,就听见他低声地说:“你以后不要再来这里了。”
“为什么?”苏葛大惑不解。
“因为我要去读大学了啊。”许逸嵩转过脸来看她,多少有些讪然。
“你少扯淡,离大学开学还早着呢!”苏葛得意地冲他摇头晃脑,显摆自己戳穿他低劣的谎言。
可许逸嵩这一次却没有对她陪笑脸,他的声音依旧温柔,像第一次见到她一样,却多出了几分无奈“就知道你不会听,巴士来了,上去吧。”
苏葛兴冲冲地跳上了巴士,满心以为许逸嵩是拿自己没辙了,却不想,其实一开始他就已经划分好楚河汉界。
他就是那样的人,温柔,善良,却也顽固到不行,他若是说了不,就是真的不,任谁都无法撼动半分。
从那之后,苏葛自然没有听他的话不去找他,可当她再度站在逃生楼梯门口的时候,她看到的却是矮了许多的许逸嵩。
他坐在轮椅上,似乎是专程等她的到来。他没有移动,她也就站在原地不敢吱声。
苏葛无法去形容那一刻自己的心情,震惊,伤心,愤怒……所有情绪凑在一起 反而没有了适当的表情。
“你……”苏葛的话卡在喉咙里,连一个完整的句子都说不出。
苏葛的反应似乎全在许逸嵩的意料中,他莞尔,眉目清朗明如月华泻地,“所以我让你不要再来了。”
那天,苏葛是捂着脸跑开了,许逸嵩作为这场游戏的操作者,操控得很成功。苏葛元气大伤,好久没有再出现在那栋大楼。
从那以后,苏葛的头发蹭蹭蹭地跟打了激素一样往外长。她就想起初次遇见许逸嵩的时候,他下楼梯时蹙起的眉,戴假肢一定很辛苦很辛苦吧。
苏葛蹲在地上呜呜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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