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

作者: 御衣黄 | 来源:发表于2019-12-05 00:38 被阅读0次

      “他沉静的眼神真不像一个十岁的孩子。”刘媛媛去办公室送作业的时候,听到班主任捧着保温杯跟旁边的老师这么说。她抱着高高的练习册,回头看了一眼刚刚擦肩而过的男生,他们班上的第一名。

        他叫秦朗,刘媛媛和他是一条巷子里的,只不过他家是近一年才搬过来的而已,所以也算不上熟悉。这个年纪的男生都是很活泼的,他却安静得像夏天斜射进教室里的阳光。他的五官生得极其干净,面部线条柔和,眸子像是新出的豆腐脑上落了一粒黑珍珠,总是水光潋滟的。他是班里唯一的贫困生,每一年学校分下来的补助指标,老师们都默认留给他。他嘴上不说,却一直尽心尽力地为集体做贡献,每一次的劳动大扫除他总是最后一个走;文娱委员拉不到人出舞台节目,他就上台给大家唱歌;三好学生的小旗,其他班一年都没有选到,他们班却一连两个学期都挂在教室的墙上……这样一个人,如果不是不爱说话,应该走到哪里都会是人群关注的焦点吧?

    乌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淹没天际的,下午数学老师发了一张习题,大家埋头窸窸窣窣地写,天光暗得悄无声息。放学的时候下起了大雨,豆大的雨点在地上的水洼里砸出一个个密集的坑。刘媛媛打着伞准备回家,下楼拐过一个角,看见秦朗抱着书包站在檐下,抬头看着阴沉的天。

    她走过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你家没有人来接你吗?”

    男生脸上带着几分羞涩的笑,小声说,“过一会,雨就停了。”

    刘媛媛皱眉看着密集的雨脚,“这要等多久啊。”

    “你回去吧。不用管我,我家里人应该过一会就来了。”秦朗替她撑开伞,“我家里可能比较忙,没关系的。我等等就好了。”

    “真的?”刘媛媛拿着伞走进了雨中,准备和他共一把伞,又想起学校老师对男女生关系那变态的敏感,她犹豫了一会,“那你路上注意安全。我先走了。”

    刘媛媛走到校门口,透过铁门栅栏,看见男生瘦瘦小小的身影仍然站在教学楼下,抬头安静望着乌云密布的天空。

    活着

    这场雨一直下到了傍晚,暮色四合,苍茫的水汽像浮动的幽灵一样被湿冷的风卷起,在马路上四处游荡。电线杆子上的天线抽打着行道树的树叶,一只流浪猫缩在超市门口的纸箱子里,舔着身上的水滴。

    吃完饭刘媛媛上楼写作业,坐在卧室窗前,外面的雨还在下,她走过去把被风吹开的窗户关上。透过窗户的缝隙看了一眼巷子另一边,一个男人拖着凉鞋坐在楼下抽烟,女人把做好的饭从屋里端出来,两个人坐在门口扒饭。秦朗房间的灯是暗的。

    刘媛媛关上窗,用手简单理了一下打湿的头发,换上凉鞋“彭彭彭”跑下楼梯,“妈妈,我有一门作业忘拿了,我去学校看看教室有没有锁门!”

    “哎!这孩子,这么大的雨往哪去啊!作业明天早上去补不行吗?”妈妈在后面大声喊,刘媛媛却一溜烟消失在了雨幕里。

    雨势比回来的时候更大了,刘媛媛努力压低着伞檐,提着裙角在积水里快步小跑。马路上早已没有了行人,黑夜像在清水中晕开的淡墨,在水汽蒸腾天地间渐次氤氲开来。路灯纷纷亮起,湿冷的风无孔不入地吹进骨缝里,刘媛媛打起寒噤,加快了步子。转过一条街,突然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她回头看见秦朗抱着书包站在一家超市门口,细细的水流顺着打湿的头发往面颊上淌。

    后来的很多年后,刘媛媛回想起当时透过厚重的雨幕,看见他那双水光潋滟的眸子。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刘媛媛总觉得,在那晚的白炽灯下,他的眼底汹涌着一条悲伤的河,和以往的所有日子都不一样。

    活着

    时间过得很快,初二下学期迎来了市一中的火箭班选拔考试,通过考试的学生,初三将直接进入市一中学习初高中衔接课程,不用再费心准备中考。临近考试的前两个月,老师们就开始了高强度的训练和备考,试卷像雪花一样发下来,桌子上的书高得低下头就看不到人了。

    刘媛媛的成绩属于有考上的希望,却极其不稳定那一类,尤其是临近选拔考的前几次周考,她的成绩都不理想。晚自习的时候,刘媛媛一边埋头整理着试卷上的错题,眼泪却一边“叭嗒”“叭嗒”地落在试卷上。

    秦朗坐在她旁边,手里埋头算着题,一声不吭地递过去两张纸巾。刘媛媛擦了擦鼻涕,索性趴在了桌子上,等到情绪平复下来,她坐直了身子,发现桌面上静静地躺着一张干干净净的试卷。答案几乎全部正确,每道题下面都写了详细的解题步骤,包括那些本能省略地方也一步都没有省去。

    她看了看秦朗,小声说,“谢谢。”秦朗一只手拖着下巴做英语阅读,没有抬头,也不知有没有听到。她吸了吸鼻子,继续埋头苦干。

    九月,选拔考试声势浩大地席卷了县城里的所有中学,像台风过境,吹得哀鸿遍野。县一中考上了三个人,秦朗,和另外两个班的尖子生。刘媛媛发挥得很好,但或许是高压状态下反复训练的成果,大家都没有什么大问题,所以今年分数线理所当然比往年高了许多。

    没考上的同学只能安心继续去准备大二下学期即将到来的期末考试。刘媛媛正看着窗外出神的时候,数学老师突然点到了她的名字,刘媛媛一惊,慌忙翻书,站起来,因为动作太大把桌上的书本带下去一片。秦朗弯下身子去帮她捡,把一张写满了的草稿纸不着痕迹地塞到她手心。刘媛媛慌不择路拿着就念,数学老师一言不发听她念完,刘媛媛忐忑不安地看着老师,等待下文。

    老师敲了敲黑板,举起右手,“赞同她这个答案的同学请举手。”班里稀稀落落地举了一片,秦朗也撑着下巴,左手举得高高的。

    “好,请放下,这个答案是正确的。请坐。”数学老师开始继续讲题。

    刘媛媛充满感激地看了一眼秦朗,他还是低着头不停地在草稿纸上写着什么,但是刘媛媛知道他看到了。他的关心像是夜里点在墙角的蚊香,总是不声不响的,但永远都及时。

    活着

    回家的路上,刘媛媛先走,在离学校很远的一条岔路口上停下脚步,直到秦朗跟上来。她递给他一个洗干净了的苹果。

    秦朗伸手接过,咬了一口。

    “下学期你就该走了吧?”刘媛媛低头踢着路上的石子儿。

    秦朗沉默了一会,“你希望我留下来吗?”

    “啊?”

    “没什么。”

    “噢……”刘媛媛有些失落,“不过,你要是走了,以后就没人给我抄作业了。”

    秦朗脚步顿了一下,“还有呢?”

    “还有?”刘媛媛有些错愕,“呃……也没人上课帮我递纸条了。”

    ……秦朗闷闷地点点头,“嗯。”

    初二的寒假,一中老师开了补习班,刘媛媛爸妈觉得她成绩波动太大,一直忧心忡忡,看到其他人都去了补习班,也强行要求她背着书包去补习了。于是整个寒假,她和秦朗也没有怎么见面,只是每天晚上放学回家,她在卧室里开着灯写作业的时候,总会下意识地站在窗台看一眼对面。只要看见房间的灯亮着,她就觉得安心。

    直到有一天,她一如往常地趴在窗台发呆的时候,突然发现一个抱着襁褓的妇女出现在对面的小房间里,靠着窗低声哄着怀里的婴儿。她心里突然涌起一种强烈的预感,下楼看到了正在门口择菜的妈妈,她问了一句,“妈,秦朗他们家搬走了吗?”

    妈妈一边在水龙头下冲着菜叶,一边回答,“没有啊,他们家新生了个男孩,今天下午刚办完喜宴。”

    刘媛媛出门看到秦朗爸爸依然坐在门口抽着烟,女人在房间里忙进忙出,松了一口气。

    她走过去喊了一声秦叔叔,“秦朗在家吗?我有道题不会,想问问他。”

    男人弹了弹烟头,吐了一口烟圈,“他走了。”

    “走了?”

    “跟他亲爹去省城里读书了。”

    “哦。”刘媛媛失落地看着这条悠长、悠长的小巷,忽然觉得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回到自己的房间,刘媛媛脑海里仍然回想着刚才的话,忽然意识到,“难道这里不是他的家吗?原来这里不是他的家。”

    初三这一年过得兵荒马乱,秦朗没有回来。虽然知道他考上了一中,肯定是会分开的,但刘媛媛心里总怀着一点隐秘的期望,万一他留下了呢?

    直到老师完成了新学期座位安排,重新调整了一下班干部,她才忽然意识到,秦朗或者是真的不会再回来了。那个眼神清澈,总是在她需要的时候给她递答案的男生;那个性格温吞,像白开水一样的男生;那个沉默寡言,却心思细腻眉眼柔和的男生,大抵是真的走了。

    活着

          后来,刘媛媛照常按着自己的生命轴按部就班地生活,她通过中考顺利地考上了一中,虽然不是火箭班,却也是重点班。但是没有在一中里找到秦朗的影子,她去过火箭班的教室。在高中这个阶段,大家每次考试的成绩都是公开贴在墙上的,她一个一个班地找过去,三个火箭班,名单上都没有他的名字。

        虽然有点失落,但没多久刘媛媛就不再纠结这回事了。生活的齿轮严丝合缝地运转着,高中三年,她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那些人占据了她全部的生活。一直到她参加高考,如愿以偿考上了自己喜欢的大学。后来的许多年,她偶尔也会想起初二时候,那个总是帮助自己的学霸,只不过更多的时候,她忙于处理各种各样的琐事。

    秦朗年幼的时候就跟着奶奶生活,父亲因为吸毒被关进了监狱,被判了十几年,母亲生下他就丢给了奶奶,然后离开了这片土地,不知去向。而奶奶年事已高,在他十岁那年,奶奶就紧接着去世了,他一直只是暂时寄宿在别人家,等好心人来领养罢了。

    刘媛媛上课的时候,秦朗也曾回来过,他站在窗台后,在玻璃倒影里沉默地凝视着她的背影。

    秦朗并没有等到愿意领养他的下家,他随着那个来到他家声称要领养他的女人进了城市,才发现自己落在了人贩子手中。他们在网上看到了领养信息,所以才找上门来,而他寄宿的那户人家又正好有了自己的孩子,家庭负担不起他高昂的学费,见有人愿意要,正好顺水推舟,也没有仔细去询问。

    秦朗是在深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听到两个司机的谈话,才知道自己落入了什么人手里。他趁着夜色连夜逃跑了,跑得很远很远,以至于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他身上的衣服口袋里还有一些钱,但是不够他打顺风车回家,而且回家,他还有家吗?

    刘媛媛不知道,她上学是为了将来能上个好大学,而他上学,只是因为九年义务教育不需要交学费罢了。

    他用了将近半个月的时间,一路上风餐露宿,终于回到了原来的县城。路上他偷过别人晾在外面的衣服,睡过干燥的大草垛,也遇到过好心人肯载他一程……他知道,原来那个家,已经不属于自己了。回去其实也是流浪街头,可是他仍然想回到自己出生的小县城,想再看一眼,那个曾经冒着大雨给自己送伞的女孩子。

    他从小没有父母,对自己最好的人就是奶奶,奶奶死后,他举目无亲,每个人对他的好,他都用心地记在心底。

    活着

    刘媛媛考上一中,办升学宴的那天,其实秦朗就在巷子一个偏僻的角落里看着她。她那天喝了许多酒,在门口的垃圾桶旁边吐得眼泪都出来了,秦朗走上前给他递了一叠纸巾。她顾不上说谢谢,扶着墙吐得眼泪鼻涕一把抓,等她吐完了,看到手里的纸巾,他已经离开了。

    在之后的这些年,秦朗在饭店里帮人端过盘子;也在音像店里帮人看过碟;做过一段时间的家教;也做过一段时间的贼。为了活下去,他已经竭尽全力。

    他十七岁那年,刘媛媛高考,他还在一中门口做志愿者给家长送过矿泉水。刘媛媛从他身旁经过,跟身边的同学讨论着题目的时候,他低着头把帽檐拉得很低。她已经不再是初二时候那个一道数学题要缠着他问好几遍的小女生了,现在她和别人讨论的题目,他已经听不懂了。

    秦朗在沉默中感到一种安然的满足,也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他知道,他能陪伴她走的那段路,已经走到头了,以后在她的生活中,他都将只是一个平凡的路人。但他会好好活着,活着不是为了别的什么,而只是为了活着本身。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活着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mlvrgc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