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的“木石前盟”与“金玉良缘”看似纯属宝黛钗之情感婚姻纠葛,其实不然,对之之正确认识,更有利于正确而且准确地把握此三人特别是贾宝玉这个人物形象的本质内涵,也有益于对整部小说思想的重新与深入认识。本文亦就此问题做一扼要论述。
《红楼梦》的时代是“诗”的时代,作为“诗”的时代,她是凄清的,是和着泪水的。而谓其“诗”,并不在于其本文上的诗词曲赋,其意蕴全在“木石”二字,即所谓的“木石前盟”与“金玉良缘”,其凄清在于“木石”,其泪水亦在于“木石”。但是,这泪水与凄清不只是而且根本就不是爱情的泪水与凄清,也不是婚姻的泪水与凄清。因为从根本上而言,小说《红楼梦》中的“木石前盟”并不是神圣的爱情,而“金玉良缘”也并不是世俗的婚姻;“木石前盟”同爱情,“金玉良缘”同婚姻都属于全然不同的概念范畴,有着根本不同的内涵。但由于世俗的偏见,其中没有爱情而生生地让它生出一个爱情来,其中没有婚姻而生生地让它生出一个婚姻来,原因亦在于用世俗的眼光来看其诗的构制并欲对其作出评判,在于对“爱”与“情”这两个词的带有偏见与趋向性心理的狭隘理解上。但说“木石前盟”不是爱情,并不是说宝黛之间没有爱没有情,也不是说宝黛之间没有爱情,而是说“木石前盟”本真意义上的“爱”与“情”,并非“爱情”之“爱”之“情”,而是说“木石前盟”本身并不是“爱情”,“爱情”和“婚姻”作为世俗之物是其附加义。说“金玉良缘”不是“婚姻”也同样是如此。
“木石前盟”不是“爱情”,这首先要从神话层面上来理解。“木石前盟”之“木”亦是“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之绛珠草,亦是绛蛛仙子;“木石前盟”之“石”,亦是无材补天而曾“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之顽石,亦是“以甘露灌溉”绛珠草之赤瑕宫神瑛侍者,其中故事即是:
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便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恰近日神瑛侍者凡心偶炽,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缘,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警幻亦曾问及灌溉之情未偿,趁此到可了结的。那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
这就是“木石前盟”于神话层面的涵义,也是其本真之所在。绛珠草因神瑛侍者的灌溉而“得以久延岁月”,后“遂得脱草胎木质,得换人形”而“修成个女体”,成为绛珠仙子。但此灌溉之德亦须酬报,绛珠仙子“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而此等“缠绵不尽之意”亦是现实层面的林黛玉泪之源,意之端。因这神瑛侍者“凡心偶炽”,“欲下凡造历幻缘”,为了酬报灌溉之德,这绛珠仙子“也去下世为人”,要把“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此“神瑛侍者”亦是大荒山青埂峰下灵性已通的顽石,作为侍者,只是一名“侍者”,侍奉只是出于其天性与职责,所施之德是否见报与之并未多大关系,他对所报之意即是漠然的。而绛珠仙子之报德,亦不因神瑛侍者,而只是因德报乃天地之理,有施必报。因此,绛珠仙子也只是将其德酬报即可,与神瑛侍者并无爱情之纠葛。这是小说中故事于神话层面上的原因与开始,也是其于现实层面上的原因与开始,此神话层面上的“德”之旨,亦是现实层面的“爱”与“情”之旨。在现实层面上,绛珠仙子之化身林黛玉只是以眼泪来还欠前世的灌溉之恩,而神瑛侍者之化身贾宝玉,也同样是出于其侍者的天性而为。这其中有情有爱,但这情这爱是侍者之于被侍者之情之爱,是被侍者之于侍者之情之爱,本质上并不是爱情。同样“金玉良缘”也不是婚姻。这就要来看看这里所谓的“金”所谓的“玉”,至于这“玉”已是很明白了,乃是贾宝玉从胎中带来,就是被弃于青埂峰下的顽石,虽为娲皇氏所煅炼而成,但终属天然之物。而这“金玉良缘”之“金”,即是薛宝钗所佩带的金璎珞:
宝钗被缠不过,因说道:“也是个人给两句吉利话儿,所以錾上了,叫天天带着。不然,沉甸甸的有什么趣儿。”……莺儿笑道:“是个痴癞和尚送的,他说必须錾在金器上……”
故此,所谓的“金玉良缘”,一为先天所成之玉,一为后天造就之金,一天然,一人为,非天生之姻缘,亦非人为之姻缘。因此此“金玉良缘”亦非世俗之“金玉良缘”,而与“木石前盟”一样,是非世俗的,是高贵的,其中亦没有世俗“金玉良缘”之“婚姻”之意。但是,也如同“木石前盟”,这也并不否定钗玉之间具有“爱情”乃至“婚姻”的指向性,而这种关系之所以存在,在于神瑛侍者凡心之炽,其造历幻缘入凡间,其中人间之情爱,人间之婚姻亦不可或缺。
而将“木石前盟”视为神圣的“爱情”,将“金玉良缘”视为世俗的“婚姻”,不仅误读了“木石前盟”与“金玉良缘”,而且也错读了“爱情”与“婚姻”。其实,爱情也并不是神圣高贵的,而婚姻也并不是世俗的,在宝黛钗之间,贾宝玉不仅没有将身体这个外壳抵押给薛宝钗的“世俗的婚姻”,也没有将灵魂给予林黛玉的“神圣的爱情”。“金玉良缘”没有对“木石前盟”进行反叛,而“木石前盟”也没有对“金玉良缘”进行反叛,对于贾宝玉而言,二者共存亡,缺一不可。第五回中《红楼梦》曲子中有:
[红楼梦·引子] 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
[枉凝眉]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
如此以来,孰主孰宾,亦难分定,再如第二十八回云儿所唱之曲:
两个冤家,都难丢下。想着你来又记挂着他。两个人形容俊俏,都难描画。……
其中庚辰本有脂砚斋特批谓“此唱一曲为直刺宝玉”,事实也正是如此,他既有钟于黛玉之情,又有尽于宝钗之爱。也正因为钗黛之于宝玉不分主宾,才有《红楼梦·终身误》之曲:
都道是金玉良缘,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此曲一向被看作是重“木石前盟”而弃“金玉良缘”,窃以为这是一种曲解,否则将与《引子》和《枉凝眉》相冲突。“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林雪并举,不分主宾,然人世间终究是两个不可并得,故曰“美中不足”。而“都道是金玉良缘,俺只念木石前盟”并非重“木石前盟”而弃“金玉良缘”,世俗的偏见“都道是金玉良缘”,无视“木石前盟”,因而“俺只念木石前盟”,其旨仍在平衡“木石前盟”与“金玉良缘”,而非言其孰重孰轻,也正因如此,才有“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但必须注意的是“纵然”一词是表“假设”的连词,所属之意只是假设,而非既成事实。因为“两个冤家,都难丢下。想着你来又记挂着他。两个人形容俊俏,都难描画。……”但人世间却总是美中不足,今却必须丢下一个,因此,即便另一个极尽其道,“我”心怎可放下那个,其意怎可平呢!因此若谓有爱情,那么这爱情不仅是指向林黛玉,也是指向薛宝钗,若谓有婚姻,那么这婚姻同样是指向薛林二人。
但顽石原本是一块弃石,于天无补,于世无济,这就决定了贾宝玉也将是于天无补,于世无济,决定了其本性是“拒绝生产”和“断子绝孙”,顽石的被弃命运是彻底的决绝。而无论是爱情还是婚姻,都预示着生产、繁衍子孙,因此,从根本上而言,贾宝玉是要彻底的决绝爱情与婚姻的。而无论是“木石前盟”还是“金玉良缘”,一旦坠入现实,都将有爱情和婚姻的指向性,也就都预示着要进行生产,繁衍子孙。因此,这里,贾宝玉无论是对“金玉良缘”还是对“木石前盟”都又是拒绝与否定的。小说第三回宝玉摔玉亦是对这种拒绝与否定的宣言:
又问黛玉:“可也有玉没有?”众人不解其语,黛玉便忖度着:“因他有玉,故问我有也无。”因答道:“我没有那个。想来那玉是一件罕物,岂能人人有的。”宝玉听了,登时发作起痴狂病来,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骂道:“什么罕物,连人之高低不择,还说‘通灵’不‘通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宝玉满面泪痕泣道:“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单我有,我说没趣。如今来了这们(么)一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
摔玉,旨在抛弃、拒绝与否定,这不仅是对“金玉良缘”的拒绝与否定,也是对其自我的抛弃与否定,更是对“木石前盟”的拒绝与否定,而以往的偏见则只看到这是对“金玉良缘”的拒绝与否定,而没有看到其另外两层涵义。神话层面上,顽石是块弃石;现实层面上,“通灵宝玉”是块宝玉,但却是“弃玉”,而作为人,则是个“弃儿”,贾宝玉摔玉也便说明并确证了“通灵宝玉”的“弃玉”命运。而“通灵宝玉”是玉,是贾宝玉的命根子,它的命运和神话层面的顽石的命运一样,就是贾宝玉的命运,因而贾宝玉认为它不是好东西,摔之弃之,这就预示着贾宝玉对自我的抛弃、拒绝与否定。因此,贾宝玉被弃而成为“弃儿”的根本原因亦在于他的自我抛弃,在于他的自我的拒绝与否定,而这正是贾宝玉的真实命运。这也进一步决定了他对“木石前盟”和“金玉良缘”的拒绝与否定,因为无论是“金玉良缘”还是“木石前盟”其存在的前提是对“玉”对“石”的肯定,是对贾宝玉自身的肯定,而现在,贾宝玉则首先进行自我抛弃、自我拒绝和自我否定。同时“通灵宝玉”既是“金玉良缘”之“玉”,也是“木石前盟”之“石”,而贾宝玉摔玉,既是对“玉”的抛弃、拒绝与否定,也是对顽石的抛弃、拒绝与否定,既是对“金玉良缘”的拒绝与否定,也是对“木石前盟”的拒绝与否定。因此,从根本上说,这就是“宝黛爱情”悲剧和“玉钗婚姻”悲剧的最主要和最根本原因。
将贾宝玉的这种“自我抛弃”的命运返照到神话层面上,则说明了顽石之被弃,同样是由于它的“自我抛弃”。而上面的贾宝玉的这种“弃儿”命运决定了他拒绝与否定爱情和婚姻,拒绝与否定“金玉良缘”和“木石前盟”,但为什么他于现实中既有爱又有情,还有爱情呢?这就要从他的“侍者”天性和“享受”心态两方面寻找原因,也就是说,他既有爱也有情还有爱情,是由他的“侍者”天性和“享受”心态所决定的。有关“侍者”天性,本节前已有引文,而关于“享受”心态上文也曾多次提到,它同样来自小说的第一回:
一日,正当嗟悼之际,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别,说说笑笑来至峰下,坐于石边,高谈快论。先是说些云山雾海神仙玄幻之事,后便说到红尘中荣华富贵。此石听了,不觉打动凡心,也想要到人间去享一享这荣华富贵;但自恨粗蠢,不得已便口吐人言,向那僧道说道:“大师,弟子蠢物,不能见礼了。适闻二位谈那人世间荣耀繁华,心切慕之。弟子质虽粗蠢,性却稍通。况见二师仙形道体,定非凡品,必有补天济世之材,利物济人之德。如蒙发一点慈心,携带弟子得入红尘,在那富贵场中、温柔乡里受享几年,自当永佩洪恩,万劫不忘也。”……那僧托于掌上,笑道:“形体到也是个宝物了,还只没有实在的好处,须得再镌上数字,使人一见便知是奇物方妙。然后好携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去安身乐业。”
这块顽石,这神瑛侍者下凡造历幻缘之目的就是要到那“富贵场中、温柔乡里”去享受荣华富贵,因此于现实层面的贾宝玉亦应作如是观,而人间风月情事亦是享受的一种具体形式,其之于黛玉、宝钗之情之爱,其之于天下万万女子之情之爱,亦皆出于其“侍者”天性和这种“享受”心态。因为有这种天性这种心态,他于感情上也不可能是专一的,“作为一个情种,也只不过是爱博而心劳”,几乎是对他所见的所有女子都有一段缠绵不尽之意,而这其中最明显的当属与秦氏之文。小说第五回有言:
那宝玉刚合上眼,便惚惚的睡去,犹似秦氏在前遂悠悠荡荡,随了秦氏,至一所在。但见朱栏白石,绿树清溪,真是人迹希逢,飞尘不到。宝玉在梦中欢喜,想道:“这个去处有趣,我就在这里过一生,总(纵)然失了家也愿意,强如天天被父母、师傅打呢。”
后又有文字:
更可骇者,早有一位女子在内,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警幻道:“……再将吾妹一人,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许配于汝。今夕良时,即可成姻……”说毕,便秘授以云雨之事,推宝玉入房,将门掩上自去。
那宝玉恍恍惚惚,以警幻所嘱之言,未免有儿女之事,难以尽述。至次日,便柔情缱绻,软语温存,与可卿难解难分……话犹未了,只听迷津内水响如雷,竟有许多夜叉、海鬼将宝玉拖将下去。吓得宝玉汗下如雨,一面失声喊叫:“可卿救我!”
“我就在这里过一生,总然失了家也愿意,强如天天被父母、师傅打呢”和“柔情缱绻,软语温存,与可卿难解难分”皆可窥其“享受”心态,同时表明男女情事正是他于人世间享受的具体形式。于梦中失声叫喊“可卿救我”,且进入太虚幻境亦以秦氏为先导,于太虚幻境中与秦氏尚有儿女情事,为之“柔情缱绻,软语温存”,“难解难分”,足见其与秦氏之情非同一般。第十一回云:
宝玉正眼瞅着那《海棠春睡图》并那秦太虚写的“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的对联,不觉想起在这里睡晌觉梦到“太虚幻境”的事来。正自出神,听得秦氏说了这些话,如万箭攒心,那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下来了。
此足见其与秦氏之太虚幻境之事不为无心,再有第十三回有云:
如今从梦中听见说秦氏死了,连忙翻身爬起来,只觉心中似戳了一刀的不忍,哇的一声,直奔出一口血来。……爬起来,要衣服换了,来见贾母,即时要过去。袭人见他如此,心中虽放不下,又不敢拦,只是由他罢了。贾母见他要去,因说:“才咽气的人,那里不干净;二则夜里风大,等明早再去不迟。”宝玉哪里肯依。贾母命人备车,多派跟随人役,拥护前来。
……宝玉下了车,忙忙奔至停灵之室,痛哭一番。
庚辰本中,于“要衣服换了,来见贾母,即时要过去”上有脂眉批,“如此总是淡描轻写,全无痕迹,方见得有生以来,天分中自然所赋之性如此,非因色所惑也”。至此,作者将宝玉的这段情事已是全场铺开,仅此数数几言,已将世间之情描写净尽。此处写哭者,虽有前之“里面哭声摇山振岳”,但被正面直接描写者,仅有宝玉和贾珍二人,即宝玉之“下了车,忙忙奔至停灵之室,痛哭一番”和贾珍的“哭得泪人一般”,至于贾珍此姑不论,而这宝玉哭之,乃是叔哭侄媳,却是“痛哭一番”,此等与后来贾母哭贾敬,虽造语同,但其势、其境、其意亦不同,况其还因之而“急火攻心,血不归经”而“奔出一口血来”。而且,秦氏之逝,乃是于梦中所知,与前之太虚幻境事亦合,此等前呼后应,之于秦氏之情,亦可深味。
这是宝玉之于秦氏之情,而言其“爱博”,言其“侍者”天性,则还有至关重要之处亦是“平儿理妆”和“香菱解裙”二事,其它的如袭人、晴雯、金钏、玉钏、龄官、芳官等等,无不若是,而于男人世界中之秦钟,之萁官,之柳湘莲,之“怜香”,之“惜玉”也亦若是,可以说是见之即爱,莫有推却,处处生情,而情情皆是美中不足。同时,宝玉还是风月场中人物,其中第二十八回有云:
薛蟠道:“袭人可不是宝贝是什么!你们不信,只问他。”说毕,指着宝玉。宝玉没好意思起来,说:“薛大哥,你该罚多少?”薛蟠道:“该罚,该罚!”说着拿起酒来,一饮而尽。冯紫英与蒋玉菡等不知原故,云儿便告诉了出来。
庚辰本中,于“云儿便告诉了出来”处有脂砚斋旁批谓“云儿说出,是章法。”眉批谓“云儿知怡红细事,可想玉兄之风情意也。壬午重阳。”此云儿者,乃锦香院之妓女,其知晓怡红细事,亦应来自宝玉,也就是说贾宝玉乃是于锦香院等风月场中之常客,尚与云儿等妓女如此熟识,方能将此等细事语之。第七十七回有云:
灯姑娘乜斜醉眼,笑道:“呸!成日家听见你风月场中惯用工夫的,怎么今日就反讪起来?”宝玉红了脸,笑道:“姐姐放手,有话咱们好说。外头有老妈妈,听见什么意思。”灯姑娘笑道:“我早进来了,却叫婆子去园门等着呢。我等什么似的,今儿等着了你。虽然闻名,不如见面……”
此处借灯姑娘之口点明宝玉乃是“风月场中惯用工夫的”,而且前一个“成日家听见”,后一个“虽然闻名,不如见面”,与上处“云儿知怡红细事”,足见宝玉于风月场中之情事了。而宝玉的这么多风月情债,皆出于其“侍者”天性和“享受”心态。如果说反叛,这些都是对“金玉良缘”和“木石前盟”的反叛,都是对“金玉良缘”和“木石前盟”的拒绝与否定。小说第一回在写空空道人时有这样一偈:“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虽谓写空空道人,但我认为同样也是在写贾宝玉,这正好确证了贾宝玉的思想逻辑,将此逻辑更加具体化就是:因无情而生情,自情而泛多情,以多情而归情,由情而化无情。这就是贾宝玉之于情爱的真实涵义,也是情爱之于贾宝玉的真实涵义。
因此,贾宝玉之于林黛玉之于薛宝钗都有情有爱,都有爱情,也都有婚姻的指向性。但是,对于这种婚姻的指向性他根本就不承认,而这爱情本身则又都非真正意义上的爱情,因为于贾宝玉而言,这些所谓的“爱情”都是出于其“侍者”天性和“享受”心态,其内涵都不是真正的爱情。这两个“爱情”都非其真正所为,他都没有而且也无从接受。一旦接受,都将预示着“满足”,都将预示着“十全十美”,从而违背“美中不足,好事多魔”的先天性预设,都将有悖“到头一梦,万境归空”之旨,也就都将使他的命运超越宿命定式而不合逻辑,也就都意味着他的生命的终结与消逝。因此,“宝黛爱情”悲剧和“玉钗婚姻”悲剧的最主要的和最根本的原因都在于贾宝玉的自我抛弃与否定,都在于贾宝玉对“木石前盟”和“金玉良缘”的拒绝与否定,都在于贾宝玉对“爱情”与“婚姻”的拒绝与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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