樟木箱

七十年代的家里，都有樟木箱。有些是女儿出嫁时娘家的嫁妆，有些是新婚夫妇的添置，总之，那是彼时家庭必不可少的物什。

通常从樟木箱的用料、式样和做工便可看出这家人家的辈份和家境。就说我外婆家的吧，在红木梳妆台边上，一层迭着好几个，都是挺刮的上等木料，外表光亮油红，显然是三十年代出嫁时从娘家带来的老物。箱子的四周有精致生动的雕刻，层层叠叠，错落有致，只见花中有蕊，叶面有纹，更有龙身凤尾，细腻有神。角上的接合与箱锁大都是铜制的，十分厚重，铜铮亮，转承处也沉积着岁月的黑垢。我从未见外婆打开过这些箱子，当然也不知道里面装了些什么，但大致猜测，就是出嫁时的衣物吧，那些袍子啊面料啊在后来成了过时的样式，当然也不能穿了，扔掉是不舍得的，便亢在箱子里，压的时间久了，有些什么连外婆自己也不晓得了。

到了我妈结婚时，风气完全变了，什么繁杂的陪嫁什么小资小调的精巧都是不合时宜的。一切都要自力更生，一切都要勤俭朴素。但樟木箱仍是需要的，只是式样简单多了。我们家一共有三个樟木箱，是当时找了木工打做的。应该也就是普通的樟木，但看起来扎足细洁，散发淡淡的樟木香。尽管没有雕花和花哨的装饰，但木匠的手艺还是好的，整个箱体没有一根钉子，所有的隼头严密紧致，绞链和锁搭扣是简单的铁皮，虽久了容易生锈，却还是吻合的服服帖帖。樟木箱的外面涂着清漆，淡橙色，是当时的流行色，就美观性来说，那是没法和外婆家相比的。稍大时，我常对爸妈说，这箱子又笨重又难看，不要也罢。妈说，侬真是不懂啊，因为樟木特殊的香气和干燥的质地，所以不会有虫蛀不会受潮泛黄，衣物储在那里最灵不过了。

秋风乍起时，妈会选择一个阳光明媚的休息日，打开樟木箱，那是我们最雀跃最欢喜的事了。樟木箱打开的刹那，我们趴在床沿看，仿佛是在等待一箱子珠宝似的。香气，陈年的香气弥漫着整间屋子，妈极其利落的把箱子里的东西扔到了床上，都是一家人秋冬的毛衣，外套，棉毛衫，围巾手套，大手帕裹住的绒线，还有折叠了正正方方的锻被面子和隔里……我们拥住一堆的香，一件件的过目。“姐，这件罩衫你今年穿不下了，可以给我穿了吧？！”我一边说一边在身上比划，那是我去年就看中的啊。姐大方的说：“拿去拿去！” “还有这件呢？”“都拿去，让妈给我添新的。”姐咯咯地笑。“诶，你们别弄脏弄乱了衣服，两个人都在帮倒忙呀！”妈皱着眉头，大声地嚷嚷。

倾空箱子后，妈清除箱子底部已经挥发尽的樟脑丸的残留，再用布仔细的擦抹一遍。这次放的是樟脑片，我按照妈的要求，用针隔着塑料纸戳了很多洞。其实我不明白樟木本身有樟香了，为何还要放樟脑？清理完了，妈开始把上一季洗晒干净的衣物分类用布包捆好，逐一有序的放进箱子，最上面总是盖一块大大的毛巾。

然后，重新将樟木箱扣好锁，放置在角落，觉得，那春夏的味道便也一并锁进了箱子。等到来年春分，我们又将会同样欢喜的等着开启樟木箱。那其实，于我们，更像是孩童对季节的期盼，冬天盼着春来，夏去等着冬至，年年岁岁，就想可以早点长大成人。

箱子放好后，妈把我们赶下床，而后，她要细致的收拾分类，哪些要晒一下，哪些毛衣短了要重新接一下，厚厚的棉花胎已经晒得喷香了，几块雅致的锻面用了这么多年，还是新的一样光泽鲜艳。等下，妈还要钉几床被子，那是妈最擅长的，一针一线，角角边边，整齐而熨贴。我也曾跟着学过，但歪歪扭扭的针角如何也是丑陋的。现在想起来，那虽是麻烦的，但多少充满了生活的格调。

长大，几次搬家，爸妈扔了不少的老家具，可是樟木箱却一直留着。直到读大学时，爸请了木匠，把其中的一个箱子打成了一张小小的书桌，而之前，我的书桌是一架缝纫机。那木匠跟我爸说，怎么样都是以前的樟木好。于是，爸更不舍得余下的箱子了。

如今，那两个樟木箱还在爸家放着，里面的东西都成了不用的了。锻面被还在，还如新，只是妈不在了，再没有人钉被子盖了。

儿时觉得普通的难看的箱子，现在却是珍贵的，因为，多少，它也成了我的一种经历，久了，都怀念！

樟木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