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林叔去世了,二哥在电话里告诉我的。
我知道时,丧事已经办完,在本乡任乡长的同学主持之下,办的很好,而且省内很多同学都赶回去送了他最后一程。生林叔是脑血管病,所以走的很突然,没有受罪。
放下电话,心痛也有些无措:我该去送他最后一程的。
生林叔是我的本家叔叔,虽然不在一个村子,但和我们是同源,老坟在一处。
简洁的说,生林叔就是是一个传奇。
我上初中时,邻居一位高龄爷爷言及生林叔,说生林叔少年时也是才高气傲,加上人长的利索,谁看见了都觉得以后会是个人物。当时生林叔考取了县里最好的中学,梅林寺中学,那是解放前的省内名校,招生极严。生林叔一次见到那位爷爷时,竖起大拇指不无得意的说:叔,咱姓赵的在梅林寺也是这个!
十*年*浩*劫期间,学业中断。红*卫*兵小伙伴们恶作剧,拿一只总也打不响的散弹枪逗他,结果悲剧发生,导致一颗眼睛完全毁掉。后来想装上假眼球,也未能成功,何况期间东奔西走求医问药,又饱受了多少的苦!
心高气傲的少年,终究还是遭受了命运一次无情碾压,纵有天高任鸟飞的豪情,却难再有奋翼之机。
生林叔是我初一时的班主任,教我们语文,上课极有趣,课堂上常常欢声笑语一片。他一只眼睛由纱布蒙着,自嘲一目了然。至今同学们说起,大家都还是记忆犹新。此外,他对好学生很宠爱,一次一个同学课堂上睡着了,他居然说:肯定昨天晚上熄灯后偷偷看书学习了。多年后我和那个同学说起此事,她反驳:拉倒吧,谁都知道他是恁叔,偏向你才是真的。二十多年过去,回想起来,他好像从来不和我们发火,即便是批评,嘴角也带着微笑,或者说是cynic式的嘲讽。
生林叔对我确实也很寄希望,初三时一个中午,我回家吃饭,回来时已经略微迟到,急匆匆往班里赶,碰上他也拿着书过来,叫住我,很认真的告诉我要再加把劲,一定能考取师范,那样就能给父母减轻负担等等,语重心长,完全没有了平时言语风格。虽然我在他面前还是怯怯的,但明显他已经开始把我当成大人了。
那年夏天,我考取了县里高中,而生林叔也迎来了他的春天,在他四十五岁的时候。婶子知书达礼,想必能和他有心灵深处的交流和共鸣。
我高考考上军校,领了通知书之后很快就要启程,生林叔急匆匆赶到我家里,送了一个硬皮笔记本给我,扉页上潇洒的签了字,其中不少字是繁体,引用的是居里夫人的一段话,勉励我追寻理想。笔记本如今在我的书柜里,里面有我大学期间摘录的美文,以及当时不识愁滋味却强说的愁,扉页上生林叔的字已经泛黄。
大学期间,我逛书市,用津贴给生林叔买了一本《巴黎圣母院》寄回,很快收到回复,说婶子生了一个小弟弟,由他的好友贾老师取名栋,小名武。我说不出的高兴,为他孤寂了半生之后,能得慧妻,更得麟子。
在又一次的通信中,叔在信尾特意注上:你弟弟已经认了很多字了,而且字换了地方一样认得。字里行间是他按捺不住的喜悦和期待。
生林叔好饮,量深,但酒德甚好,是乡里乡亲喜事时难得请到的大知客,席上向来是舌灿莲花,把气氛推到极致。二哥结婚时,我亲眼看到他几句话把我一个表舅劝得自斟自饮,未到终席已烂醉如泥。
命运曾苛待过他,却又在合适的时机馈赠了他。生林叔却一如既往的诙谐达观,带着他的笑。
在村里看惯了人们辛苦焦虑的表情之后,我至今觉得生林叔的笑是他的生命之花的芬芳,他经历过黑暗绝望,因此更看淡了蜗角名利。在一些老师热衷于某某领袖秘闻时,他却云淡风轻的读他的古文,上课调节气氛,也是讲纪晓岚、解缙等人的典故,言语之间带着神往,不经意间便神采飞扬起来。对于学生的错误,也是幽默而灵巧的给予纠正。一次一个同学考试卷子上把“辣椒”写成了“辣叔”。他批评了一句之后,很认真的说,我可以说“辣椒”是“辣叔”,你们还小,辣你们不能是“辣叔”。现在我还清楚记得当时班里的哄堂大笑。
说来惭愧,我工作之后,来去匆匆,很少和生林叔见面,遑论陪他喝一杯。现在他驾鹤西去,在天有灵,倘看到我写的这些文字,估计会带着招牌式的笑,骂我:你娃儿!写哩啥啊?恁叔的精彩就恁些儿?
生林叔的精彩,我想我确实无法短时间内成文细表。我曾以为他的舞台太小,以他的学养,完全可以在知名大学中文系的讲台上纵横捭阖。“事有必至,理有固然”,生林叔自己却看得比他人更透。很多人在为他的际遇而唏嘘不已时,他的目光已然不在自己所遭遇的坎坷上面。他虽然未能跳出井口展翅高飞,但他在某种意义上而言已经在“坐天观井”了,所以才有一直以来的坚韧和从容。
我不知道梅林寺中学曾是什么样一个存在,我宁愿相信,那里确有梅林,因为在那里的经历,生林叔才活得老梅一样,不论在乡野颓园或是在楼台亭阁,他都是他,孤傲而坚韧。
对了,小武弟弟也在乡政府任职,举止厚重有度,二哥说有空他们常在一起。他日回乡,我会去看婶子,也和小武多聊聊生林叔。等有了更多资料,我想下点功夫,为生林叔写一篇文言传记,生林叔是这方面的行家,他若看到我的粗劣文笔,会笑骂得更加来劲儿吧!
丁酉二月十一夜初稿,十二夜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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