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乘播报即将抵达东京时,我特意坐起身,将脸贴在舷窗边。茫茫大洋中渐次出现蜿蜒曲折的海岸线,狭窄的岛陆如同被揉过的纸张,满是褶皱。然而即便从客机的巡航高度俯瞰,也能轻易发觉这逼仄背后支撑一切的人为秩序。
日本,对于我们这一代人在某种程度上是相当矛盾的存在。而我们反馈它的情感同样复杂:热情亦冷漠、赞扬亦诋毁、趋近亦排斥、友好亦敌视,似乎这些截然对立的情绪都可以毫不违和地发生,一如川剧变脸,必要的时候也能够娴熟地切换。
何以出现这种类似心理调适机制紊乱的境况?我至今仍然“顽固”地认为是中国人意识深处“天朝上国”迷梦的余波。“在黄子成书十年,久谦让不流通,令中国人寡知日本,不鉴不备,不患不悚,以至今日也”,在为黄遵宪的《日本国志》撰写的后序中,梁启超这样感慨。梁公虽则是百年前的人物,但他这话放在当今也不算过时。
曾经,日本始终被默认为中国的附属国,即便不同于朝鲜、越南、缅甸序列,也相差不远。当然,日本也乐于向中国学习。从文字到礼法,从服饰到建筑;一波一波的遣唐使、留学僧,乃至商人、海盗千里迢迢不辞艰险,尽最大可能将他们见到的中国事无巨细地带回本土。千年之后当我身处东京街头,抛开语言的藩篱,其实没有太过强烈的异乡感,因为满眼望去随处可见唐风宋韵。日本就像个时空胶囊,古老中华文明的表征与想象都被收纳在其中。
左侧是坐落在社区里的灯明寺,它的邻居是诹访神社,其他各种宗教场所也随处可见。另外比较神奇的是它们旁边通常会有墓园,我居住的社区就有三处,与普通居家仅一墙之隔,幸而宁静肃穆并不阴森诡异。 横贯市区而过的荒川,最终注入东京湾。水质观感颇佳,亦能常见身形巨大的鱼游其间。尽管东京饱受人口密集、地价高昂之苦,但当地人并不吝啬将沿河两岸大片绿地保留为免费公园和运动场。直到1895年甲午战争中国惨败,帝国最后的神秘面纱被日本揭开,将掩藏在辽阔与傲慢下的虚弱与无能一览无余地暴露在世界面前。而《马关条约》的签署不但表明中日关系的彻底破裂,也完全颠覆了两国原有的地位秩序。日本终于超越了它的“老师”中国,并成为后者极力学习模仿的对象。1898~1911年间,至少有两万五千名中国学生前往日本留学,被形容为“历史上第一次以现代化为定向的,真正大规模的知识分子的移民潮”。中国近代史上那些赫赫有名的人物——从军事家蔡锷、蒋介石到革命家陈独秀,乃至文学家鲁迅——都是其中一员。
盖因彼时的日本着实令人着迷,在中国留学生看来,这个撮尔小国“突然富强”的背后一定也暗藏着某种速成的捷径。于是他们怀着同样复杂的心绪跨越重洋来到日本,20世纪初的东京到处是为中国人设立的速成学校,他们以同文同种的眼光看待日本,认为倘若日本能够迅速掌握西方强大的秘诀,那么中国也能同样迅速地掌握日本的秘诀。以“帝师”自居的康有为在向光绪皇帝的进言中,甚至为他的速成方案划定了精确的时限:3年。然而今天我们重新审视这种高昂的热忱背后,不得不说其实混杂着相当程度的天真与盲目乐观。
新宿街区,每天都有数以万计的游客穿梭其间,入夜后更加热闹非凡。 位于上野的观光街,上野会是很多游客初到东京的第一站。 与喧闹的商业街仅仅一街之隔,默默寄身于冷清巷子中的古早小店弥散出另一种温暖与安然。战后日本以其经济奇迹,再一次成为速成教材。1978年邓小平访问时曾说:“这次访日,我明白什么叫现代化了。”这样的感慨或许让人略感心酸与无奈,然而邓小平与20世纪初年的维新者一样,在东京看到了一片新天地。可惜这次日本故事并未维持太久,就因股市和房地产的泡沫破灭而结束。中国经济的崛起终结了日本作为榜样的时代,如今东京街头的中国人依旧比肩继踵往来不绝,但心境早已大有不同。我在秋叶原信步游走时,耳畔几乎都是汉语。电気街商场里随处可见的中文指引、播报、导购甚至一度让我产生回国了的错觉。
然而回望过去到现在,中日彼此的关系可以是宗藩、可以是师徒、可以是对手乃至死敌,却唯独不是朋友。也就是说,我们对日本这个亚洲最早步入发达序列的国家缺乏真正意义上的、平等的理解,很多方面仍旧欠缺且滞后,反之亦然。许知远说:“日本社会内在的复杂性很少进入我们的视野。它要么是被高度意识形态化的敌人,要么是一个值得模仿的邻国。至于日本到底是什么?我们仍缺乏兴趣。”
为避免被指摘滥用税金,日本警察都骑自行车巡逻,我在街头只见过一次警车。当然,自行车也能很好地适应密如蛛网、宽窄不一的各种道路。 干净亦宁静的社区街道,车辆往来几乎不鸣笛,遇到行人也会主动减速避让。也正是这种欠缺和好奇成为我沿着前辈维新学者们的足迹踏上日本的动因。飞机已经开始下降,减速板正在开启。可惜此时的东京正被浓厚的雾气所笼罩,透过舷窗仅能勉强看清机翼尖端的航司LOGO。似乎是某种暗示,要我在第一观感缺失的语境下选择从更切近的维度去检视这座城市,线性地印证那些多年以来经由道听途说搭建的观念。
弥漫的大雾并未使我深陷懊恼,另外在羽田机场办完入境手续后已近日暮。不知道是否有人和我一样,对气味很敏感。我能够分辨四季的气味,当然也能通过每个地方、每个人、每个年代独有的气味来构成对它们的认知与记忆。而这种记忆比视觉、触觉都来得更隽永。它作为一种感官体验很难与别人分享,我也就只好自得其乐了。
东京的气味是我完全没有预料到的,倘若要用一个标签来概括的话,那就是“陈旧”。它直接导向另一串记忆:“90年代”“红白机”“任天堂”“红砖房”“奶奶的衣橱”——对,都是童年的气味,也是久远的气味。于我而言,气味构建的环境穿越感要远强于其他感官,于是我足足花了十几天才逐渐适应。
煎饼不是能卷葱沾酱的那种,而更类似于米果、仙贝之类的膨化食品。店主是位和蔼的老爷爷,店面满是昭和情致的古早陈设。 鶯谷駅(局部),复杂的公共铁路网会让刚来的人一脸懵逼,熟悉之后它将成为非常便利的出行方式。 日本地铁并没有夸张得像很多地方说的那样精确到以秒计时,不过总体来说还是非常准点的。然而当我从穿越的恍惚中回过神来,开始留心东京的细节时,又隐约感觉它的“陈旧”不无道理。银座、涩谷、秋叶原当然是繁华的同义语,灯红酒绿莺歌燕舞,一派布尔乔亚的摩登时髦。而街边锈迹斑斑的灯杆,站台漆面驳杂的桁架,风化褪色的指示牌又构成同一空间里的另一层戏谑对比和注解。据来自不同国家的朋友们所说,这也算某种历史行程。大兴土木的基建热情早已消退,个人产业也只能由个人去经营维系。于是,在同一座城市、同一条街区,你既能看到明治时代的锐意,也有大正时代的轻佻,遍布昭和时代的丰繁,也少不了平成时代萎靡。
东京,正如同一座万花筒,折射出日本的各色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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