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Sir荐剧，一拿出手不是“爽剧”就是“神剧”。
但今天，Sir要强推一部“难看”的。
也正因为难看，它更值得敬佩。
《德里罪案》
Delhi Crime
的确不怎么吸引人。
豆瓣仅170个评价，几乎无人问津。
是因为故事太冷门吗？
不。
它改编自一桩曾轰动世界的真实的惨案——
“印度黑公交案”。
2012年12月，就读于印度德里大学医学系的23岁女大学生，在公交车上遭到6名男子轮奸、殴打，最终死亡。
该案在印度激起了强烈的愤怒，抗议、游行，乃至暴乱。
据此拍摄的纪录片《印度的女儿》，让丑闻更广为人知。
却在印度遭到全面禁播。
理由是，“制造了一种恐惧和紧张的气氛”。
敏感话题，重大事件，按照常规操作，很容易就成为一部爆款。
但。
导演瑞奇·梅塔偏不。
他选择了一种最没有热度的拍法。
耗时长。
IMDb上可见，2013年之后，他几乎销声匿迹。
去哪了？
一头扎进《德里罪案》。
为拍这部剧，他花了五年，其中四年都在调研，300多页的法院裁决书，他几乎翻烂。
期间和他说话最多的一种人，是警察。
在这个房里发生了什么，在这场审讯发生了什么，你跑到这个城市时发生了什么，你们在路上聊了些什么……
“90%真实。”
Sir一度有种错觉，自己在看一部纪录片。
而且导演还故意回避了那些最刺激眼球的内容，他向受害者的父母保证的两件事：
一，不拍作案过程。
二，不消费女孩的惨痛。
而最终呈现出来的《德里罪案》，近乎是一份影像版的社会学调查报告。
戏剧性淡到极致。
沉淀下无比震撼的现实。
《德里罪案》借由一桩案件，横切开印度社会；以破案的视角，去揪出更隐蔽的真相。
第一集，直观印象就很残酷。
没让你看清案件是怎样发生的，但你却无处不感觉到，发生这样的事情，似乎也不足为奇。
比起罪犯，剧中描写得更多的是——
警察。
那叫一个憋屈。
警局，一天能停电两次；维和武器，是自制木棍；手铐，他们不知道什么是手铐，带犯人走都是手牵着手。
探案方法，不是从警校学的，而是美剧。
警方穷苦，如何治安？
《德里罪案》更入木三分，记录了警察内心的穷苦。
一位拿棍子的老警员，接到报警说有人持枪。
于是，他带着木棍来到现场。
所幸，“持枪暴徒”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上司，便衣警察。
这位上司呢，下班后，带着一盒高档巧克力，来到一个陌生人家里，讪讪笑着。
原来，他在给自己女儿提亲，想嫁户好人家。
但人家只笑着问了他一句：
但在那之前，你永远当不上副警处长
对吧？
警察穷到破案前，要跟上司申请经费。
上司爽快答应，不是因为经费充足，而是——
把钱花在刀刃上
治安案件多如牛毛，结不了的案子年年积压，办也办不过来。
不如集中力量，破了这个社会影响恶劣的案件，消消民怨，树树榜样。
但这种表面功夫真的没人看出来吗？
高校的精英学子都在讨论着怎么移民，离开这个国家。
让好人感到无力的，不是面对罪犯。
而是面对社会系统性的失败。
《德里罪案》，简直是一个失败的百科全书。
不失希望的人也有。
副警处长。
她每天就坐在饭桌上运筹帷帐，指点手下干脏活。
到目前，她最大的烦恼是，自己的女儿讨厌印度，想去加拿大留学，可能永远不会回来。
女儿的理由是：印度太差劲了，犯罪盛行，女人永远无法安全。
女领导却乐观地说：这个城市会慢慢变好。
她说出这句话时，是夜里八点。
与此同时，在德里的一辆黑压压的公交车上，轮奸案发生了。
这场剪辑极为讽刺——
你对美好抱以希望，它却正在被杀死。
失败是一种犯罪，尤其之于警察。
那个深夜，那个副警处长来到医院。
她看到受害女孩，赤身裸体，满脸是血，肠子挂在阴道和肛门外面。
惨烈。
但导演却用了一种平淡得诡异的处理方式——
医院，死一般寂静。
没有哭，没有暴怒。
受害者的父母来到医院，看到女儿。
悲痛？
茫然无助。
这种“平静”是一种更深层的绝望——
他们对于发生这样的事情，早已见怪不怪。
只是今天，石头终于落地，正好砸中的是他们的女儿。
愤怒的前提是，你还抱有期待。
当一个社会辜负了这种期待，你理所应当地不满、抱怨。
但如果你认定，一个社会就这样了。
心如死灰，自然也就再也没法燃起怒火。
《德里罪案》几乎是像解剖一具冰冷的尸体般，去审视罪案发生的社会背景。
剧里的调查细节，都以真实为标准。
如何找到监控录像？
那就沿着那条路线，一个酒店一个酒店地问，你们有没有朝大路的摄像头（在德里只有酒店会配摄像头）。
如何锁定犯罪嫌疑人的位置？
那就通过对手机号的排查，从同时出现在两个关键地点的手机号中，一个一个筛选。
如何锁定那辆公交车？
那就根据白色外壳，一个一个拦下来问，再根据白色公交车的车主信息，去了解哪个人的车出现了问题。
调查很真实，所以，枪战追逐，惊心动魄，都不存在。
但，每个人看这样的真实调查，都能找到自己的见解。
Sir只说自己看到的，调查过程中有意思的细节——
警官办案，都是找朋友。
警官之间的互相帮助，也必须要讲人情——
从这，你能看到的是——
与其信任执法机器，民众更愿意信任和依靠的是人情关系。
这样的真相，在《德里罪案》中遍地都是。
其中，最刺眼的，是在逮捕嫌疑人过程中，渐渐清晰的犯罪真相。
但很多人或许不知道，受害者，其实是一对男女情侣。
多了一个男朋友，整个犯罪的性质就变了。
男人被发现时，身上没有什么伤，第二天就出院了。
但他一直哭，几近崩溃。
——完全没有了男子气概。
关于案子，他的表现总有点奇怪，配合不算积极。
他这样复述案件：在车厢里，有三个人朝他走来，其中两个对他进行谩骂，一个人突然开始打他，他还击，于是他们拿来了棍子，打了他几下之后，就把女孩拖到了车厢后部实施犯罪。
后来，警察们抓到第一个嫌疑人，公交车司机。
这人在认罪前，一直表现得人畜无害，弱不禁风。
而，当他被迫承认罪行，却换了一副表情。
瞪直眼，咬紧牙，整个人的气势都变了——
为什么他敢直视警察的眼睛，说出这么变态的话？
是因为他恶到极致了吗？
不，恰恰相反。
他认为自己是对的。
再后来，被抓到的第二、第三个嫌疑人，又重新讲述了一遍犯罪场景。
他们说，那个公交车司机是罪魁祸首——
“我们那一带要是有婚礼，他会一整晚砸新婚夫妇家的门，破坏人家的洞房花烛夜。”
“我们本来只是想抢劫，但当他看到那个男孩的举动，就失去理智了。”
什么举动？
情侣上车后，男孩一直在摸身边的女孩，后来开始亲她，摸她的大腿和屁股。
司机开始只是打男孩，而当女孩开始保护男友，他就疯了。
还原到犯罪，你会发现，这不仅是一场强奸。
更是一场以正义为名，以嫉恨为本质的荡妇谋杀。
他们不伤害男孩，是因为强奸他的女友就是最大的嘲弄；
他们只伤害女孩，并且说“我想从里面把她撕烂”，正是毁灭“荡妇”的用意。
这才是《德里罪案》所要找到的“真凶”。
但，我们准备好了去直面这样的真实了吗？
昨天Sir推荐的台剧《我们和恶的距离》，很多人问：枪毙凶手就好了，为什么还要去了解他们？
好像，了解了真相的面目，就是为了给凶手开脱。
同样。
昨天的一则新闻，报道了就发生在我们身边的惨无人道的性侵案。
但，评论中最强烈的声音，就是对报道本身的拒斥——
新闻应该做的，就是尽量呈现出客观、真实的信息，交给读者自己去判断。
而如实的报道，却被解读为“带节奏”和“洗白”。
为什么这些人会抗拒真实？
因为在他们的理解中，一个人犯罪，不应该有社会因素。
好像承认了社会的错。
就是在为个人的错开脱。
但，理解犯罪发生的原因，不代表承认犯罪的合理性。
不愿意去理解犯罪之所以发生，也根本无助于避免下一次犯罪的发生。
就像在德里黑公交事件的纪录片中。
4个罪犯都被判处了死刑。
你会问，那为什么还要去采访罪犯，还要去问他们犯罪的理由，是想听他们辩解吗？
不。
你听这些——
这些——
如果悲剧的根源，真的只是某个人，那事情反而简单多了。
你也许可以杀死一个。
杀死两个。
但你如何保证凶手背后的土壤，不会继续培养出下一个，再下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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