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逃

云舒

1

温家大门口围了一群人，温丽抱着孩子跪在家门口，老公李毅站在她身边，低着头一副负荆请罪的样子。两个人的后背都已被汗水浸湿了，脸上的汗不断地滴下来，温丽怀里的孩子不安地扭动着身体。

门旁那棵老槐树上的鸣蝉一声接一声地“吱――吱――”地叫着

温家大门紧闭着，院子里传来温丽她妈带着哭腔的骂声：“走了就别回来啊，当我没养你!”

谁都能听出这骂声没底气，甚至有点小心翼翼的。

这时，温丽怀里的孩子“哇哇哇”地哭了起来，门里的骂声顿时停了下来。

静了一会儿，大门打开了，温丽他爸急不可耐地冲了出来，一把拉起跪在地上的闺女，眼睛里满是痛惜：“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温丽两口子走进大门，围观的人散去，不知是谁念叨了一句：“打断骨头连着筋啊!”

温丽对着怒气未消的母亲又要跪下，她妈从她怀里一把抱过孩子，目光一下子柔和起来：“看这粉嫩嫩的小脸儿，这大眼睛，和你妈小时候一样!”

她嗔怪地看了一眼温丽：“啥时这么懂礼数了，差点把你妈气死!”然后又回头数落起温丽他爸：“你愣着啥，还不去街上买只乌鸡来，这么长时间，孩子快没奶吃了!”

“我这就去，我这就去！”温父忙不迭地高兴地答应着，像年轻人一样一阵风地向外跑去。

2

温家就这一个宝贝女儿，从小当个公主一样，虽然生活在小县城，但对女儿绝对是下了本钱的，绝对是“富养”起来的。温丽5岁开始学钢琴加舞蹈，6岁上剑桥英语班，一直到大学毕业，琴棋书画的培养都没有中断过。从物质到精神，从形貌到气质，温丽真正被打造成了一只美丽的白天鹅。

温母是个护士长，温父是个主任医师，虽没有大富大贵，这在小县城也可算是小康人家。在父母的阳光雨露的哺育下幸福成长，出落得亭亭玉立。温婉可人的温丽走到哪里都是一道迷人的风景。

温丽从小到大都是在人们的赞美声中长大的，师大毕业后留在了县一中教英语，女孩子当老师也是一个让人羡慕的职业，加上温丽的不错的家境和出众的气质容貌，身后跟随一个加强连的追求者，这些追求者一个比一个条件好，有公安局长的少爷，有县长的公子，甚至有副市长的侄子。

温丽妈妈每天向女儿打探情况，帮女儿拿捏分寸。

看来女儿婚姻的前景光辉灿烂，给女儿钓个金龟婿手到擒来。

可偏偏在这时候，温丽把学校食堂里的一个大师傅李毅带回家来见父母，声称俩人谈恋爱了。开始不知就里的温丽爸妈先是被一棍子打蒙的感觉，转而温丽她妈暴跳如雷，说你的脑袋被驴踢傻了吗，找回来这么个做饭的大师傅做女婿。

温丽也急了，说做饭的有什么不好，谁不吃饭，再说了，找对象是我自己的事，别人无权干涉。自己只是回来通知你们一声，并不是来征求意见的。

从小到大，温丽都是父母面前乖巧听话的孩子，从来没顶撞过父母，看来爱情的力量是巨大的。

于是，恼羞成怒的温丽她妈抄起一把扫帚把俩人一起赶了出来。

3

其实，温丽和李毅之间的恋情在一般人的眼里也确实有些离经叛道，有悖世风的。一个样貌出众，大学毕业，有一份让人羡慕的稳定的工作的女孩子，那就是一棵梧桐树，栖于枝头的应该是金凤凰。而李毅家在偏远的农村，没学历没文凭无房无车，就是一个响当当的靠打工为生的无产者，俩人的条件判若云泥。然而爱情的发生往往是无视这些世俗条件的，或许，温丽爱的就是李毅手中那根擀面杖。

温丽刚来县中的时候，城里的几个混混听说来了个年轻漂亮的女大学生，常常来骚扰。有一天半夜，温丽听到有人敲玻璃（当时县中单身教师的宿舍是平房），她颤声问了一句“是谁”，窗外传来怪笑和下流的挑逗声。温丽吓得蒙着被子发抖，大气不敢出。

正在这时，外边传来一阵打斗声，不久渐渐安静下来。然后她听到一句“温老师，没事了，你好好睡觉吧！”

她心有余悸地撩开窗帘，看到月光下食堂大师傅李毅拿着一把擀面杖站在她的窗外，像英武的二郎神一样。在少女温丽的眼里，那天晚上拿着擀面杖的李毅是世上最帅的男人。

虽然学校报了警，那几个小混混被拘留了，但是温丽每天晚上还是战战兢兢的，她每到临睡前都撩开窗帘向外看看，于是一连五六天她看到了李毅握着那根擀面杖门神一样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温丽的心被暖化了。

爱情的发生有时就是瞬间的事，可一旦发生就如潮水一样势不可挡。

4

温丽本来不喜欢去学校食堂吃饭――就餐环境太乱――教工和学生在一起用餐，每到吃饭的点，学生们蜂拥而至，压抑了半天的青春热情在餐厅里和着锅碗瓢盆的交响乐和巨大的鼓风机的嘶吼声尽情释放，他们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满足生理所需的食物养分，一边大声地喧闹着，说笑着，满足在课堂上被压抑的心里的需求。

温丽喜欢静，所以很少去食堂就餐，她经常在学校外边的永和豆浆坊随意地吃一些。

可自从李毅“英雄救美”之后，温丽几乎一日三餐都来食堂了。她蓦然发现这喧嚣杂乱的食堂原来是充满温暖的人间烟火的地方。寻常的一日三餐，在她心里竟然成了最美好的事情。

每到饭点，只要没课，温丽早早地来到餐厅，站到李毅负责掌勺卖饭的窗口。四目相对的瞬间，温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更能感受到李毅目光中那份慌乱里带着的温暖。

不需说话，李毅每次都会在她的餐盘里进行合理的搭配：荤的、素的，凉的、热的，红的、绿的，可见李毅的一片用心。不是有一句话是“爱一个人就打理好他（他）的胃”吗？食堂大师傅李毅深谙此道啊！

端着餐盘找到一个正对着李毅窗口的位置，边吃饭边看李毅。不时，两个人的目光就会对接，刹那间撞击出火花后，温丽就假装埋头吃饭，李毅就假装认真地给学生盛饭。

在少女温丽的眼里，抡着饭铲，甩着马勺的大师傅李毅怎一个“帅”字了得。

中学女教师温丽和食堂大师傅李毅的爱情就就这样心照不宣地进行着。

然而有一天，当温丽下了课早早来到食堂，端着餐盘满怀喜悦地走到李毅负责的窗口时，迎接她的是一张陌生的中年女人的脸孔。

温丽随意地要了点饭菜，心不在焉地往嘴里扒拉着饭粒，有些神思恍惚，她不知李毅去了哪里，为什么没来。“生病了吗？天这么冷，每次在外边遇到李毅，他都是穿得很少。”温丽心里惴惴不安。“也不知道看没看医生啊！”

一天、两天、三天，那个熟悉的窗口都是那张冰冷的中年女人的肥胖的大脸。接连三天，李毅都没出现在那个窗口，温丽坐立不安，她有些惶惶不可终日的感觉。她再也无法矜持下去了，她决定问问清楚。

打饭时，她努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李毅师傅怎么好几天都不见了？”哪知说完这话，她的脸“腾地”红了，心里慌乱得不行。

中年女人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李毅请病假回老家了！”声音没有任何感情色彩。“那他什么时候回来？”温丽急切地问到，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发颤。“那谁说的准？”中年女人看温丽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长了，嘴角也闪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哂笑。“不过我知道他手机号”，女人的眼中有判研的神色，“你需要吗？”“好的，好的！”温丽忙不迭地答应着，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5

李毅接到温丽的电话时正在老家的小院子里劈柴，身边已经摞起高高的一堆劈好的柴禾。“这是和谁赌气呢，回来就跟个闷头驴似的干活，话也不说！”正在灶房烧火做饭的李毅他妈一边咳嗽着一边数落着。

李毅拿着手机有些纠结，尽管他的手机上并没存温丽的号码，但凭直觉他猜出电话是温丽打来的，或许，这就是心有灵犀吧。

温丽是他心心念念的姑娘，但也仅只是在心里发疯似的想念而已，想温丽温婉的笑容，想她清澈明亮的眼睛。但温丽就是那天上的月亮，他李毅是地上的癞蛤蟆，永远够不到月亮的。

二十八年来，温丽是第一个真正走进他心里的姑娘，但是他却没有资格爱她，因为他什么都给不了她。他拿什么去爱她呢？巨大的痛苦像毒舌一样每天啃噬着他的心，让他食不甘味，夜不能寐，他选择了出逃，他想用远离的方式疏离温丽，也让自己那颗躁动的心复归原位。他不想让那朵娇艳的鲜花插到他这堆连一点养料都没有的牛粪上。

手机铃声固执地响着，李毅仿佛看到了温丽焦灼的神色，他甚至想到了温丽默默垂泪的样子 ，他几乎心痛得不能呼吸。

在手机铃声中，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打开门，李毅惊呆了：温丽站在了眼前……

李毅被温丽“抓”回了学校。

于是有了前面那幕：温丽带着李毅回家见了父母，结果被她妈赶出了家门。

温丽和她妈赌气，索性住在宿舍不回家。她妈一气之下闹到学校，说食堂大师傅李毅勾搭她女儿。她是想用这种方式把温丽从“悬崖边”拉回来。用她的话说“豁出这张老脸也要让女儿幸福”，结果，温丽成了学校的“名人”，连学校贴吧上都因此沸腾了。

一向驯顺服帖的“小棉袄”温丽羞愤难当，给学校留下了封辞职信，回家给父母磕了个头，拉上行李箱和李毅离开了小城。

温母在后面哭喊着：“你没有户口本 我看你咋生活！”她是想用户口本把女儿留住。

可温丽头也没回。

6

温丽走了两年多音信皆无，老两口每天过着日月无光的生活，经常相对无言，以泪洗面。他们甚至在报纸，电视上登了寻人启事，可是就如石沉大海。老两口每次看到有失联少女被骗被害或者是少男少女双双殉情的事就胆战心惊。

那时，他们心中唯一的念想就是女儿全须全尾地回来，站在他们面前 ，让他们每天看见女儿的笑脸。温丽的母亲甚至都说出了这样的话：“只要她回来，她就是领个叫花子来做女婿都认了。”

温母的头发仿佛一夜之间全变白了，温父回到家里也经常沉默无语。

爸妈度日如年的时候，温丽也每天如坐针毡。她知道爸妈爱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幸福。但她不能接受这种爱的方式，她是独立的人，她有自己的思维和情感，她不想像木偶一样被别人掌控，她的愤然离家出逃是在宣示着自己的权力。她厌烦母亲的庸俗和霸道，但她又时刻怀想着父母为她所付出的爱，担心着她离开后父母的境况。

她离开父母以后，和李毅跑到了南方的一个城市，她在一所私立中学教书，李毅则利用手里的积蓄开了一个北方小菜馆，生意还不错。她和李毅结婚后，日子逐渐安定下来，但心却越发不能平静，她想家，担心父母的身体。有一段时间，她甚至听到别人喊“爸”喊“妈”都扎心，都流泪，白天拼命地工作，晚上却拼命做梦，她想回家，却又怕被周围的人议论、贬损，一直到孩子出生。

温丽做了母亲，更能体会一个母亲对孩子奋不顾身甚至是毫无原则的爱了。母亲的强势，母亲的霸道，母亲的庸俗，什么都不能遮挡住母爱的光辉，她原谅了母亲。

于是温丽决定回家，回到父母身边。

小院阳光灿烂，温丽的父母逗着婴儿车里的外孙子地发出欢脱的“咯咯”的笑声，老两口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里都装满了慈爱，温丽小两口在厨房里做着饭，不时望向屋外，然后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