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得越来越早了。
还不到下午六点,光就已经被压得严严实实的,没漏出来一丁点儿。桂春抱着簸箕在小门点了灯拣豆子。
昏昏黄黄的灯照不亮巴掌大的一块地方,拣出来的豆子是好是赖也不清楚,明儿铁定得返工。桂春抬头朝坝上望,一茬比一茬赶,就是不见有哪怕黄豆大点儿的光从那一头冒出来。心里一急,手就在簸箕边儿上挂了老长一个口子。
“啐!
一口唾沫吐在脚边上,拿鞋底子碾了碾,桂春把出血的手指头搁到嘴里头抿了抿。
她吐了血沫子,朝屋里头喊:‘囡,给妈拿个创可贴!
二楼回过来一声“没找着!”,十七八岁的姑娘声调清清亮亮的,又得过去桂春一句:“ 在衣柜下头左边第二个屉子里放着”,也是极响亮的。
丫头的脚步声震天响,那态势浩大的不得了。“蹬蹬蹬”一阵子从楼.上下来了,递了创可贴给燕子,又‘蹬蹬蹬” 一 阵子抱着簸箕进屋了,麻利的收拾进小粮仓。
再出来的时候她手里拿了个军用手电筒是跟着她爸一道儿从队里出来的。丫头朝桂春说:“走, 去接一道儿,免得心里不踏实又把哪里再刺一道新口子!’
桂春跟在她后面往坝上走,有一茬没一茬的跟丫头唠着东家长西家短,也不管丫头搭不搭话。
今年天变得早,冷得比寻常厉害,坝上那几个出水洞一不留神就冻住了。库里的水流不出来,已经上了好几次警戒线,村里人都收拾好了家当随时准备“ 战略性迁移”
桂春的男人叫王富贵,是被调过来专门管水管坝的。一道坝六个窟窿眼儿,坝下接着一村子两百来号人,接着外头两条大河。性命攸关的事情,可不敢让它出点儿什么差错。
坝上的风呼啦啦地吹,风里还夹着碎了的小冰块,砸在身上噼里啪啦地响。桂春只露了个脸都觉得冻得慌,更别提丫头还提着手电。
“电筒给我拿着,你把手揣兜里暖和暖和。”桂春贴着丫头走,说一句话身上的热气儿都能跟着嘴巴一张一合跑一大半。
丫头三两步走到她前面,给走得磕磕绊绊的中年妇女挡着大风,“ 不差这一会儿,你别瞎胡闹!”
桂春不说话了,她的一双眼睛透过丫头的双脚往路上看,只是偶尔在丫头没顾.上的时候提醒一声,免得她摔了。
娘儿俩绕着坝走了一路,在最里头找着了王富贵。
他蹲在那儿,嘴里叼着烟,没点燃。袄子脱下来放在一边,就裹着件单衣裳就在那儿盯着水线琢磨。桂春虎了脸,几步就冲到他面前,先是把袄子往王富贵身上一裹,嘴巴里就骂骂咧咧吵开了。
“怎么的?还以为自己二八大小伙儿呢?多冷的天儿你就把袄子脱了?活腻味了想跟着你早死的老娘重新投胎去了?我就生了丫头一个没个儿子给你老王家传宗接代你活得不痛快了是吧?”
人一着急,什么话都说出了口,一句一句戳着脊梁骨骂到心窝子里去了。
王富贵顺着伸了胳膊进袖子,臂膀一勾就搭在丫头脖子上,“ 扶你老汉一把。”
丫头一动,桂春就不骂了。孩子在看着
桂春帮着忙把王富贵扶起来,把他头上落的冰块都拍了下来,抖在地上堆了个小山包。
“你这是蹲了多久?”丫头问,王富贵望着水线不说话,也没人催他。
灯暗得不如手电筒。雪太大了,雪里又混着雨,加上风里的冰块,三个人很快就冻得骨头疼。先是桂春跺着脚转悠开了,接着是丫头,王富贵冻得久了没什么反应,只不过三个人不再是齐齐整整的一排了。
“昨天我让石头过来看看窟窿眼冻了没,”王富贵开口了,一张口就是嚣张的冷风、雪、雨、冰块往嘴里灌,热气儿都冒不出来,“他肯定没仔细看!
一提起这事儿,他的火气就上来了。也不管嗓子眼儿快被灌进去的东西磨得出血了,骂声一下子就盖过了风声:“这个王八蛋的小鳖犊子!要不是老子今儿过来看了,窟窿眼儿就不只是冻了一半儿!那得全冻了!”
桂春心里咯噔一下,“ 这事儿他也敢做假?”
王富贵气劲儿正盛,骂道:“这狗娘养的,哪儿什么敢不敢,他就做了!”
丫头没吱声,只往王富贵身前挡了挡,仗着一身袄子穿得臃肿,又仗着王富贵常年操劳累驼了背,竟然还真把风挡严实了。丫头从来不插手爹妈说的事,她也不清楚水线不水线、窟窿眼不窟窿眼的。她没心思管不了这些东西,但她要管好面前这两个人。
王富贵骂完了,又没人说话了。三个人在坝.上冻得发抖,但没人说要丢了烂摊子不管。
“现在咱咋办?”丫头出声了。
王富贵说:“还能咋办?想办法把冰捅穿。”
水库里的水没什么大起大伏,它只是安静的随着不停歇的雨雪上涨,像一头蛰伏在无知的猎物身前的凶兽,耐性十足。它知到,它的赢面很大。
王富贵叹息着:“咱手里握着 多少人的命啊!”
他说: “我要下水去,我把那冰窟窿弄掉!丫头,你水性比你妈好,你跟着我下去,给我照灯!’
桂春脑子里一炸,“这天儿多冷!你怎么敢让丫头跟你下去?不要命了?”
“水里热乎!还绑着线呢,没事儿!”王富贵不看桂春的脸,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越来越高的水线,“咱们等得起, 水线等不起!”
桂春没话说了,她看着警戒线,打心眼儿里明白这事儿确实是等不起。
她说:“那我跟你下去,不能让咱丫头折在里头。”
一向沉默的丫头瞧了眼自己的妈,她说:“你别瞎胡闹。”
“我跟着爹下水,你那风湿,我怕你下去了才真的折在里头了!”她一板一-眼地安排,想得比两个大人更周全,“ 你往坝头的值班岗走,那里有电话,让石头叔他们都过来。”
她一双圆溜溜的杏眼里透着点儿狠:“ 这事儿靠咱家没法儿解决好。妈,你往重里说,石头叔撒了谎,心里门儿清,除非是不想活了, 不然不敢不带人过来! ”
王富贵终于舍得把眼睛从水线上挪开了,他盯着自己一手带大的丫头看,目光里透出点儿奇异来。
父女俩很快下了水,桂春盯着绑在水泥柱子上的两根粗麻绳,咬了咬牙,顶着风雪朝值班岗赶过去,心里把惹出事儿来的石头祖宗十八代都扯出来骂了个遍。要是没他不把事儿当事儿,哪里来的这么大的乱子!
石头被一个电话叫了过来,身后还带着十来个村里的青壮年汉子,都是下水的一把好手。他脸色惨白,也说不清是被吓的还是冻的。桂春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到底是按住了把事儿捅出来的想法。石头还有个七八岁的小子呢,说出来了,他们一家怎么在村里过下去?
等一团人在坝上忙完了,天已经蒙蒙亮了。
最早下水的丫头和王富贵冻得缓不过劲儿来。水库底下的水是暖的,但是排水的窟窿眼开得高,人还是冻着了。一群人裹着袄子往回赶,一路上说着多亏了王富贵晚上那一通检查,不然就出大事儿了。倒是石头,话比丫头还少,沉默地吊在队伍的最后头。
走到岔路口,大家各回各家,只有石头还是跟在王家人身后。
快到家门口了,桂春终于憋不住停了步子,转过身冷冷地盯着石头。
“这会儿跟着我们做什么?”她吊着眼晴睥他,丝毫不掩饰自己的阴阳怪气,“ 先前不是挺能的?看窟窿眼儿都敢磨洋工偷懒!
石头一路走下来恢复的点儿血气一下子又吓回去了,他张了张嘴,最终也没说出什么话。
丫头瞧了眼王富贵的脸色,伸手把小门打开了,扯了桂春进屋去生火。
女人都走开了,王富贵朝着石头叹了口气,握拳在他肩膀上锤了一下。
“这一次出岔子了有我给你担着,那下一次咋办?”他声调沉沉的,没像在坝上那样骂石头了,偏偏叫石头心里更难受了,“你说咱出了事儿了,且不说我这老脸没地儿搁,乡亲们有个万一咋办?’
王富贵转过去往屋里走,他说:“我今天就不留你了,你自己回家想想,你干的那事儿,对得起乡亲们吗?”
小门一关,外头的事儿就不关屋子里三个人的事了。
王富贵不想管石头怎样了,他细细的盯着丫头瞧,瞧得丫头浑身不自在。
桂春拿眼睛横他:“瞎瞅啥呢?
王富贵捻了捻烟屁股,嘿嘿地笑起来:“瞅我闺女比男娃娃还厉害!”
他说:“以后不叫别人看着坝了!我要是去不了,让咱丫头去!别谁都靠谱!
桂春笑起来,她想,她生养的丫头,哪里会比别人差!
雪还是在一阵一阵的下,先是风停了,再是没雨了,小冰块也都落在地上被过路的人踩得实了。桂春抱着簸箕在小门拣豆子,她望着坝上的方向,想:可算是变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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