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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那个闭塞贫穷的粤西小镇的某些殷实人家的某些男人,终于也知道要遵守一夫一妻制了,他们终于开始忌惮家中多出一个小老婆,生怕被人给揪出来。
就是那时候,那个镇子上就多有老公甚至家公帮忙赶走自家小老婆的戏码上演,这些戏码在更为贫困的农村自然是不多见的。
在他们看来,多出来的那个不得不赶出他们家门。因为政策要落实,多出来的那个是再藏不下去的,他们也是决计不敢再藏的。
与其被政府发现或者被知情人举报,这些顶聪明的夫家都会先一步下手。风声越紧,就越是要尽快把多出来的那个剔除出去,也只有这样他们心里才会觉得踏实。
至于什么心安理得,他们在做这种事情的时候是很难兼顾得了的。
女人好说话的,稍微威逼利诱,可能就将女人请出了自家大门;女人若是性子拧巴,如果愣是连恶言都听不进去,他们也不会充什么正人君子,撕破脸皮拳脚相加的也不是没有。
那些个后知后觉想要做遵纪守法做好公民的男人,从开始酝酿赶人出门那一刻开始,他们和他们那个家就已经不再需要那个帮忙延续了自家香火的女人。
不少女人当时的命运就是被无情的从那个家给剔除出去,她们从此注定骨肉分离。至于她们出了这个家门之后,会是什么命运,会是什么境遇,跟那个家跟那些个男人是再无半点瓜葛的。
如果她们给那个夫家开枝散叶多,那么她们被清除出门的时候,往往在强制给原来夫家留下一男半女之后,自己也是可以带走一男半女的。
倘若足够幸运的话,她们在不久的将来会找到新的夫家,会找到一个肯接纳她们的男人,那个男人也会接纳她们带过去的孩子。
瑞英就是那个小镇上给夫家扫地出门的一个女人,她给那个夫家生了四个孩子,两个男孩两个女孩。
某天晚饭过后,丈夫来到瑞英屋里,把喜欢在瑞英房间里玩耍的儿女给支了出去,说是要和他们阿妈说点事。
瑞英自然是已经收到了风声的,今天这一顿晚饭的气氛跟往常也大不一样了,她确信丈夫会来找她说事的。
这顿晚饭,瑞英喊了好多年的大姐显得很开心,这个快四十岁的女人,给她自己孩子夹完菜之后,破天荒给瑞英夹了一块很大块的肉,脸上不无微笑的说:瑞英,你吃多点。
说完之后,她埋着头扒拉了几下自己碗中饭菜,面无表情地就吃了起来。
瑞英在这个家待了快十年了,瑞英跟大姐感情一直都很淡,她们之间很少吵吵闹闹,但除了这很少的吵闹,他们之间再也没什么交流。
尤其是当两人都是几个孩子的母亲时候,重心都放在了孩子身上,这种交流就越来越少了。
在这个家境还算殷实的家里,瑞英丈夫对两个老婆各自的孩子,即便没有严格意义上的一视同仁,但这么多年却也并没有明显的偏心。
饭桌之上,家公对丈夫频频使眼色,像是暗示儿子吃了饭该做点什么;眼色使得倒是挺频繁,看来是在暗示儿子吃了饭必须得赶紧做些什么。
所以,瑞英听到丈夫说找她说事,她没有惊讶,反而事先开口:“我听说了,你是要来赶我出这个家门是吧,就跟隔壁街道吕清河赶他那个小女人那样?”
瑞英语气显得不紧不慢,很认真的看着眼前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叹了口气之后,脸上不无愧疚的开口:“阿英真的对不起,我也是没有办法,你一定得离开这里,我请你离开这个家。”
一个一起生活了近十年的男人,请瑞英离开这个家,他说请她离开。瑞英没有再接话,只是忍不住的低着头抹着眼泪。
男人顿了顿又说:“我们四个孩子,我知道你很爱他们,阿爸也跟我说了,你可以带走两个。如果你觉得养不起两个孩子的话,也可以把他们都留下来。以后你要是想来看他们了,这个家也是不会阻止你来的。”
“以后你要是遇到难处,日子过得艰难也可以来找我,我会想办法帮你忙。如果你带走两个孩子,孩子将来长大了,我也是可以给孩子谋点事做的。”
像是组织了许久的措辞,男人说的也不紧不慢,时不时看着那个低头哭泣的女人,却不敢伸手去触碰她抖动的双肩。
事到如今,他无论说多少抱歉的话语,都温暖不了身边这个女人,这个被无情抛弃了心里在滴血的女人。
他已经不配说安慰的话,瑞英在看清楚自己的处境之后,也不需要别人安慰的话语。尤其这种安慰,是来自这个男人来自这个家。
总之,男人前前后后说了一大推,大概意思就是:瑞英是坚决不能留下的,她的孩子倒是可以留。瑞英也可以选择带走两个孩子,日后她和两个孩子生活要是遇到什么困难了,他和这个家是可以帮忙的。
瑞英到底是读过一点点书的女人,夫家开始赶人时说的什么一夫一妻制,她其实没一下子就理解了,无非就是她的丈夫只能有一个老婆。
她知道在这个家,她这样一个小老婆,跟那个喊了快十年的大姐相比,她是比不了的。自己娘家搁在五六年前,倒也还算个殷实人家,但这些年已经家道中落,自己的父母也因为疾病离开人世好几年了,跟原来的兄弟姐妹也很多年没有来往。
而那个大姐娘家家境却是越发殷实,家中吃国家粮的也是有的。
所以,她很清楚,只能是她被剔除出去。她没有去跟丈夫闹,没有跟这个家闹,因为她清楚知道再怎么闹也无济于事。
她能做的就是哭,抱着四个孩子痛哭,仿佛眼泪都要哭干了。
她其实就是心里伤心难过,伤心的却不是要离开那个一起生活了近十年的男人,难过的也不是要离开这个还算衣食无忧的夫家。
她心里那个痛啊,要离开自己生下的儿女,那可都是她命啊。
从请瑞英离开,到瑞英离开,不过是一宿的功夫。
瑞英离开的时候带走了两个小的,小儿子敏才和小女儿月贞。
敏才不过五岁,月贞不过七岁。
两个小家伙死活都要跟她走,抱着她的腿哭着闹着,怎么都不想留在那个家境还算殷实的地方。
带着两个孩子,身上带着人家补偿的一点钱财,由夫家佣人帮忙提着自己和儿女的必备衣物,瑞英就那样离开了那个生活了近十年的地方。
大儿子和大女儿哭成泪人,被家里其它人拉着,他们想要挣脱也挣脱不了,就那样哭着喊着眼睁睁看着他们的阿妈带着弟弟妹妹走出这个家的大门。
瑞英一手牵着一个孩子,走出十几步之后回头看了看那个院落,听到院落里传出的让她揪心的哭喊声,眼泪止不住又往下掉。
她在心里默默的跟自己说:我不会走很远的,我不会离他们很远的……
那是1973年夏天,瑞英给夫家请出那个家,那里有她10岁的大女儿,还有她8岁的大儿子。
瑞英带着两个孩子,暂时住进了镇上简陋的招待所。晚上孩子会哭,看到孩子哭,瑞英也会抱着他们哭。
孩子哭着哭着,哭睡过去了,瑞英静静的看着他们,先帮他们抹去泪痕,再帮他们盖上薄被单。
来到镜子前,瑞英看到的自己红肿的双眼,面容很憔悴,齐肩的短发很凌乱。
她觉得自己不能再哭了。
— 未完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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