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笔信

朋友们时常笑话我，小小的一个文具店，一开就是二十多年，现在大家都网购了，还有谁会来你这里买纸笔。可我总觉得我的小店开在居民小区的拐角边，好地段啊，小朋友们的铅笔突然断掉了，或者写作业时才发现练习本用完，跑到我这里来买，比网购总还是要快一些的。对于我的这个理由，朋友们表示还算勉强可以接受，因为还有更让他们调笑的事情，就是我这家小文具店，至今还设有写代笔信的“业务”，一页纸五元，宣传单明码标价贴在大门玻璃上。

我也知道时代不同了，现在还有谁会用信纸写信呢，非要搞得像遥远时光的记忆里那样，落魄的教书先生在闹市区摆个摊，摊位前立块大招牌——“代笔写信”，这么悠远的怀恋，只属于我内心深处那块很恬静的土地，它保存着很多不愿示人的想象的遗迹，甜美的，感伤的，无以言表的…总之，我觉得那很美好，我不介意朋友们觉得我是个痴傻的人。

然而那一天下午，居然发生了一个奇迹。我在刷微博的时候，听见玻璃门被拉开的声音，我抬起头，一位小个子老奶奶朝我走了过来。

“小伙子…你这里…可以代笔写信的…？”老奶奶的声音有些尖细，但听上去很有力气。

“哦…对对对，可以的，一页信纸五元…”我的手机差一点掉在地上。

“好，那我说，你写。”老奶奶自顾自在我桌边的小板凳上坐下了，爽快，一点讨价还价的意思都没有。

我抽出一叠信纸摊开在桌子上，那种久违了的、白底红条的、薄薄的纸面散发着一股奇妙的、倾诉的气息。

“我跟你说哦…我让你代写，是因为我眼睛不大灵光了，不是因为我不识字哦…”老奶奶的话语里带着一丝硬硬的权威感，多可爱的老小人儿啊…看着她花白的头发和瘦小的身躯，我想起了我外婆的样子。

“那是当然，我知道，知道…”我从笔筒里选了一支德国进口的蓝色圆珠笔，这种笔书写起来很润滑，而且从来不漏笔油，“那我们开始写吧。”

“晓辉，你好。”老奶奶的眼睛望着窗外玩电动车的一群小孩子。

“还记得以前，我每次在杂志上读到有意思的小故事，都会在晚上讲给你听，昨天，我又读到一个，现在讲给你听吧。”老奶奶朝我笔墨挥洒的右手瞅了一眼。

“老奶奶，我写字很快的，您按您的速度来，我跟得上，放心吧。”我朝她笑了笑，她的目光避开我，又立马回转到窗外去了。

“这个故事是这样的，说啊…很久很久以前，国王的王宫里，新来了一个小小的守卫，当他第一次看到公主的时候，就被她迷住了。后来，他天天看到公主，就天天为她神魂颠倒，把自己家乡已经和他结了婚的农户家的女儿忘得一干二净。可是呢，他自己知道自己出生那么低微，怎么可能讨得公主的欢心呢。于是呢，有一天，他就来到巫婆那里，他对巫婆说，我想让公主爱上我，我想娶她，要怎么样才能做到呢？巫婆跟他说，要做到也不难，只是…你自己的身体会受到损伤，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倒可以试试这个。说完，巫婆拿给小守卫一个小药瓶，药瓶里有一粒一粒的药丸。小守卫抓过药瓶，激动地对巫婆说，只要能娶公主，只要能让公主开心，我不介意自己的身体会有什么损伤，一点也不介意！就这样，巫婆把药丸的功效告诉了小守卫，小守卫把自己辛辛苦苦攒下来的三枚金币，给了巫婆两枚，然后拿着小药瓶雀跃着离开了。”

老奶奶又偷偷瞄了一眼信纸，这下好像显得放心了。我装作没有看见，只听她继续往下说。

“有一天，小守卫听见公主在和皇后说，大海的深处，有一颗夜明珠，听说是世界上最闪亮的一颗，只可惜海太深，谁也打捞不到…于是小守卫服下一颗巫婆给他的药丸，他的身体，立即变成了能在海水里自由来去的人鱼，他潜入海底，找到了公主朝思暮想的夜明珠，他把它献给了公主。公主第一次注意到这个小守卫，她把夜明珠做成项链带在脖子上，美极了，公主很开心。小守卫的身体在上岸后，虽然已经变回了原形，可他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他偷偷对着镜子脱下衣衫，发现自己的一条左腿变了形状，生出很多鳄鱼皮上才有的肉疙瘩。他想起了巫婆的话，于是赶紧穿上衣服，对自己说，没关系的，没关系的…

过了几个月，小守卫又听见公主在对皇后说，高山的绝壁上长了一种无名的红色野花，比她的嘴唇还要艳丽，只是那地方太险峻，没有人上得去…于是小守卫又服下一颗巫婆给他的药丸，他的身体，立即变成了展翅的雄鹰，他飞到山的最高处，从壁崖上摘下一朵火红色的野花，并把它戴在了公主的发梢上。美极了，公主觉得小守卫好厉害，开始对他在意起来。小守卫心里感到真快乐，虽然…镜子里，他的右腿长满了肉刺，像松针一样，几乎要把裤子也扎破了。没关系的，没关系的…他依然对自己这么说。

又过了个月，小守卫听见皇后在对公主说，大臣们来禀报，城邦里闯进来一头凶猛的怪兽，专门抢老百姓家的小孩子吃，几位骁勇善战的将领为了制服怪兽，都已经牺牲了自己的性命…小守卫听了，再一次服下一颗巫婆给他的药丸，他的身体，立即变得强健百倍，刀枪不入，他提着宝剑当街拦下了怪兽，砍下了它的头颅，献给了国王，国王赞赏他护国功高，立刻封了他为大将军，还问他说，你要什么赏赐，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小守卫跪在国王面前，恳请国王允许他娶公主为妻，国王说，可以。如果你能征服公主的心，我就答应你。夜晚，小守卫在月光下的镜子里看着自己的样子，好像已经变得奇奇怪怪的了——左腿上长满肉疙瘩，右腿上长满长长的刺，前胸、后背还有臂膀上，皮肤像犀牛一样厚厚地皱起，摸上去又冷又硬，不过…他好像已经习惯了，反正穿上大将军威武的盔甲，谁也看不到这些，于是他又取出了巫婆给他的小药瓶…

小守卫吞服下小药瓶里的最后一粒药丸，他的身体变成了一把高贵的竖琴，在公主的窗前，竖琴的弦，迎风拨动，奏出了无比动人的情歌，公主推开窗，静静地聆听着，她知道，这一定又是小守卫送她的礼物，只有他，才能做到这些别人谁也做不到的事情。温柔的琴声抚过公主的心，一整夜过去了，公主从睡梦中醒来，琴声依然在心头缭绕。公主答应了小守卫的求婚。

热闹的婚礼庆典过后，已经是午夜了。公主熄了灯，羞涩地卧在洁白的婚床上，等待着她的驸马。小守卫喝了很多酒，他走进房间，褪去了婚宴的礼服，甚至忘了每天习惯性地照一照镜子。他在公主身边躺下，公主温柔地回过身去，月光从窗户外映照进来，公主看见自己身边躺着一头怪兽，是的，它凶神恶煞的青黑色的脸，和当日被小守卫斩杀的怪兽一模一样，他的身体，是又厚又皱的坚硬的灰色皮囊，他的一个腿像条腐烂的鳄鱼，另一个腿像裹着一只巨大的死刺猬。公主尖叫起来，来人啊！快来人啊！快来杀死这只怪兽！他一定吃掉了我的丈夫！

门口冲进来一队侍卫，小守卫在惊吓中，来不及穿上衣服便跳出窗户逃跑了，他不停地跑，终于甩开了紧跟在他身后的追兵。他拖着疲惫而丑陋的身体，再次敲开了巫婆的大门，他把自己仅剩的一枚金币放在巫婆的水晶球边，说，求求你，让我变回原来的样子吧，我再也不想讨公主的欢心了，也不想当什么大将军、驸马，只要你能把我变回原来的样子，我就回到我的家乡，好好爱那已娶过门的小妻子，和她在村庄里养鸡、放牧，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巫婆收起了那枚金币，从紫金壶里倒出一杯蓝色的水，对小守卫说，要变回原来的样子，这也不难，你把这个喝下去，然后闭上眼睛，心里想着自己原来的模样，仔仔细细想一遍，等你睁开眼睛的时候，你就变回原样了。

小守卫一口喝下那杯蓝色的水，他闭上眼睛，把自己原来的模样细细想了一遍，再睁开眼睛，照照镜子，太好了！他终于又变回了自己原来的样子！小守卫感激地谢过巫婆，往自己家乡的村庄飞奔而去。”

老奶奶停了很久，没有往下说。我正想问她，是不是到这里，故事就结束了？她突然从小板凳上站起来，来来回回在小店的空地上迈着小步打转：“等一下，你把最后一段划掉，重新写。”老奶奶决定得毫不犹疑，“你把最后一段改成这样…”

“您说，我写。”我回答她。

“小守卫一口喝下那杯蓝色的水，他闭上眼睛，试图回想起他以前的样子。可是让他发疯的是，一年多来，他天天在镜子里看到的，都是吃下巫婆给的药丸以后的模样，至于他以前长什么样子，他好像再也想不起来了…”

老奶奶又停了很久，终于说道：“就这样可以了，写完了。”

我把三张信纸递给她，“老奶奶，您过目一下，看看有没有写错的地方…”

“不用不用，我跟你说了，我眼睛不灵光…”她把信纸推开，摸了摸上衣口袋，掏出一张二十元，“不用找给我了，今天辛苦你了，小伙子，谢谢啊…”

“哪里哪里…是该谢谢您，照顾我的生意…”我把钱往抽屉里一塞，“那个…麻烦您把寄信地址给我，我等一下给您到邮局去寄。”

老奶奶又摸了摸上衣口袋，“呀…看我这脑子…我把地址簿忘在家里了…”老奶奶把上衣口袋整了整，“你等我一下，我回去拿拿，马上过来给你，赶得上邮局下班前的…”

“不着急，您慢点走，离邮局下班还早着呢…”我起身想要搀扶她出门，她缩了一下肩膀，甩开了我的手，自己迈着小步往门口走去。

“老奶奶，您这信…是写给您儿子的呀还是写给您小孙子的呀…？是不是他们不懂事，一门心思想着攀高门高户啊…？”我出于好奇，替她打开玻璃大门的时候，随口问了一句。

“我老公。”

老奶奶在我店门口顿了顿，依然迈着她的小步往前走着，不一会儿，就消失在拐角处，进了居民小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