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始印象里的曹丕,薄情寡义、心狠手辣。
这个原始的判断和《七步诗》密切相关。七八岁左右的年龄,作为小学教材的《七步诗》以启蒙的姿态走进少儿的认知视野。在理性思维尚未形成,只具备感性体认能力的孩提时代,曹植的才华横溢,曹丕的心狠手辣,连同《七步诗》一起刻骨铭心。多年以后,接触了《三国演义》《三国志》《世说新语》才终于明白,《七步诗》只不过是以历史的名义虚构的故事而已。只是,如今看来,这种虚构过于沉重、过于悲凉,因为这个故事借助“历史”的力量“委屈”了真实的曹丕,让真实的曹丕越来越单薄,越来越寂寞,离我们越来越遥远。
图片来自网络关于曹丕的文字,远不如曹操抑或曹植那般汗牛充栋不可胜数。无论是历史记载还是故事演绎,曹丕几乎都处在被遗落被忽略的边缘。
梳理曹丕的全部文字,你会看到一个帝王的霸气姿态和一个公子的柔情身影互为一体彼此重叠。他霸气,他有一统江山君临天下的王者气派。他柔情,他有缠绵悱恻便娟婉约的书生情怀。只是,他霸气不及曹孟德,他没有《观沧海》的赤胆雄心,没有《短歌行》的回肠荡气,没有《龟虽寿》的气韵沉雄;他柔情不及曹子建,他没有《七哀》诗的凄婉哀绵,没有《浮萍篇》的柔情似水,没有《洛神赋》的灵秀飞逸。一方面,是未完成的霸气和未完成的柔情,另一方面,又夹在一个伟大的父亲和天才的弟弟之间,所以,被遗落被忽略的命运在所难免。
公元220年,黄初元年,三十三岁的曹丕代汉称帝,从此开始了他仅仅七年的帝王生涯。 在《沧海赋》里,曹丕的帝王气派端倪初露:“美百川之独宗,壮沧海之威神。经扶桑而遐逝,跨天涯而托身。惊涛暴骇,腾踊澎湃,铿訇隐潾,涌沸凌迈。”
在激情澎湃意气风发的言辞表达里,我们不难联想到其父曹操《观沧海》中“东临碣石,以观沧海”的威风凌凌,以及“幸甚至哉,歌以咏志”的豪迈气概。君临天下的雄心,力挽狂澜的霸气,父亲和儿子,如此形神兼似,如此一脉相承。
曹丕自幼随父从军,铁马金戈,沙场点兵,征战大江南北。他善骑射、好击剑。年仅五岁时,曹操便教他射箭。十岁的年龄,跟从父亲南征,曹操的大将典韦,长子曹昂及侄子曹安民等人皆不幸阵亡,年仅十岁的曹丕却从乱军中“乘马得脱”。由于其哥哥曹昂早年战死沙场,他就自然成为曹家长子,倍受父亲栽培与重用。24岁就官任五官中郎将及副丞相之职。最后帮父亲完成统一北方大业。
曹丕自言“余时年五岁,上以世方扰乱,教余学射,六岁而知射,又教余骑马,八岁而能骑射矣。以时之多故,每征,余常从。” 还自称“君子虽有文章,必有武备也。余好击剑,善以短乘长”。曹丕还说过“余又学击剑,阅师多矣。四方之法各异,唯京师为善……”
图片来自网络对自己的剑术与骑术,他倍感自信。在一次与武将们饮酒论武的宴会上,号称“善有手臂,晓五兵”可以“空手入白刃”的奋威将军邓展心有不服,主动要求与曹丕比剑。结果是,曹丕凭借他高超迅疾的剑术,三次轻易击中奋威将军邓展的手臂,一次戏击其面部。剑法精湛高超,炉火纯青,这为他霸气的性情奠定了底蕴。每一次讨伐兴兵,每一次亲临战场,都带给他生命与性情的双重砺练。作于建安十四年的《浮淮赋》里,曹丕的王者霸气溢于言表:
“建安十四年,王师自谯东征,大兴水军,泛舟万艘。时予从行,始入淮口,行泊东山,睹师徒,观旌帆,赫哉盛矣,虽孝武盛唐之狩,舳舻千里,殆不过也。乃作斯赋云: 溯淮水而南迈兮,泛洪涛之湟波。仰嵓冈之崇阻兮,经东山之曲阿。浮飞舟之万艘兮,建干将之铦戈。扬云旗之缤纷兮,聆榜人之讙哗。乃撞金钟,爰伐雷鼓。白旄冲天,黄钺扈扈。武将奋发,骁骑赫怒。于是警风泛,涌波骇。众帆张,群棹起。争先逐进,莫适相待。”
这个渴望一统江山君临天下的帝王,这个一心轰轰烈烈力挽狂澜的公子,站在三国征战的历史风云里心潮澎湃思绪翻飞。然而,历史没有留给魏文帝曹丕实现雄心壮志的机会和时间,公元226年,黄初七年,年仅四十岁的曹丕大病而亡。只留下未完成的霸气弥散在沉重的文字里。
在近似遗书的《终制》里,曹丕留下了这样的话语:
“故葬于山林,则合乎山林。封树之制,非上古也,吾无取焉。寿陵因山为体,无为封树,无立寝殿,造园邑,通神道。……故吾营此丘墟不食之地,欲使易代之后不知其处……若违今诏,妄有所变改造施,吾为戮尸地下,戮而重戮,死而重死”。如此言辞恳切,如此语重心长,甚至以诅咒的方式诏令臣子对自己敛棺薄葬,宛若对自己短暂帝王生涯和未完成的霸气的惋惜与凭吊。
“倾情、倾度、倾色、倾声,古今无两”,王夫之在《姜斋诗话》中评点曹丕诗文时如此言说他的文字魅力。曹丕留下的文字极为稀少,有限的文字里洋溢着无限的柔情。他笔致委婉深细,敏感忧伤,书写情意如行云流水,雕琢无迹。柔情丽质,风调苍凉,辞藻华美,总有诉不完的凄婉哀怨。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研姿巧笑,和媚心肠。知音识曲,善为乐方。哀弦微妙,清气含芳。流郑激楚,度宫中商。感心动耳,绣丽难忘。离鸟夕宿。在彼中洲。延颈鼓翼,悲鸣相求。眷然顾之,使我心愁。嗟尔昔人,何以忘忧。” 乐府体《善哉行》表面平铺直叙,深层却缠绵悱恻,读时平平淡淡,读后却回肠荡气,一个柔情公子的多愁善感沁透在文字的悲伤里,悠悠扬扬动人心弦。品味、格调、性情,一涌而出。
柔性情怀登峰造极的标志,是《燕歌行》的出现: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雁南翔。念君客游多思肠,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
图片来自网络雍容而矜重,炽烈而含蓄,急切而端庄,抒情女主人公的感情、心理、气质被描绘得淋漓尽致惟妙惟肖。写景抒情、写人叙事,连同女主人公的自言自语,巧妙地融为一体,构成了一种千回百转、凄凉哀怨的审美风格。作品表现的思想并不复杂,题材也不算特别新鲜,但是身为男子、身为帝王,能把一个思妇的心理结构琢磨的如此细腻如此透彻,而且在诗中寄予了如此深刻的同情,实在是难能可贵。它的辞藻华美,也袭用了许多前人的东西,但这一切又像是完全出于无心,不带任何雕琢的痕迹。这是《燕歌行》的特点,也是曹丕诗歌区别于建安其他诗人的典型特征。明代锺惺在《古诗归》中说他的诗“婉娈细秀,有公子气,有文人气”。《燕歌行》可以说是最能代表曹丕这种思想和艺术风格特征的作品。除此之外,《感物赋》《感离赋》《离居赋》《戒盈赋》《永思篇》《悼夭赋》《寡妇赋》《出妇赋》等等,无不展露出曹丕多愁善感、柔情百转的公子情怀。而曹丕与甄氏和江南女子薛灵芸的美丽爱情,更为这个多情公子盈添了几分倜傥风流。
清代陈祚明说“魏文帝诗如西子捧心,俯首不言,而回眸动盻,无非可怜之绪。倾国倾城,在绝世佳人,本无意动人,人不能动情耳”(《采菽堂古诗选》),可谓一针见血恰到好处。只是,帝王的身份与一统天下的雄心,使他注定无法抵达南唐后主李煜的艺术境界,无法像李煜的感伤与柔情那样纯粹、那样彻底。
不似曹孟德的沉雄古直、霸气横生,不似曹子建的洒脱率性、柔情洋溢。曹丕只有半分霸气半分柔情,然而,正是这未完成的霸气与未完成的柔情,让我们感觉到他的丰富,他的复杂,他的真实,以及他在历史中的生存姿态,他在文字中的生命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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