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

作者: 午夜笔记本 | 来源:发表于2023-07-16 05:30 被阅读0次

    原创:午夜笔记本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这首不知名的童谣可能是出自古希腊人的手笔。因为在两个半世纪前的雅典就有一座山叫卫城山,山上有座庙叫帕特农神庙,庙里有过黄金,武器和守护这座城邦的神明。

    到达旅舍已经是夜里。伴着灌进机场大巴一路潮湿的风,我和同伴津津有味地观察着高速公路两侧大大小小的广告牌。这一个个或大写或小写的希腊字母一下子把我们拉回了学生时代数学和物理的课堂,越看越来劲儿。每回忆出一个字母所代表的物理或数学含义,仿佛就可以证明自己曾经熟练掌握了某个知识点。办理入住时旅舍前台说:“咱们这里的天台是观赏卫城山的绝佳位置,24小时全天开放。”随即我们迫不及待地上楼一瞧究竟。经过只容得下两个人的电梯和狭窄的楼梯,出门左转。果然,这座过去只出现在教科书里或人口相传的古老建筑,此刻就在不远处的山岗上和深灰色的夜空下,无声地发着震耳欲聋的光。

    帕特农神庙的大柱子在四面八方团团围住的探照灯的注视下显现出清晰的轮廓。十七根多立克柱把我这一面的横梁平均分成十六等份,在同样被照得闪金光的卫城山上庄严地耸立着。从天台这边望去,可以清楚地看到南北两侧的柱子,人民的注视仿佛是一道道风,从女神的居所呼啸而过。没有高耸入云的吊顶,没有跃跃欲试的飞扶壁,没有雍容华贵的内饰,空无四壁的神庙从里到外赤裸裸地对着更远处的大海星辰。神庙东侧架着一排排脚手架,修复工作还在继续,古代文明在现代文明的搀扶下逐渐站立起来。卫城山的前方被底下的小房子和树木挡得影影绰绰,另一边商铺广告牌上的霓虹灯变换跳跃,提醒我们那已经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跟面前的雄伟景象相比,身后这个天台倒是小而温馨,色彩不一的小凳子,折叠椅,茶几,小桌子,沙袋形沙发随意放置,感觉不是同一时间买的,而是坏了一样旧的又补上一样二手的或是新的。雕花的围栏拐角处放着小小的橄榄树和仙人掌盆栽,上面还挂了些许彩色小灯,踩一下脚边的开关,就会亮起来。

    之前在做攻略的时候就发现,所有的酒店餐厅只要有一个角度可以看见帕特农神庙,那就一定可以凭借这个理由打出一个响亮的广告。任何一个角落只要能看得见卫城山,那它本身就可以作为另一个景点吸引游客。当年的建造者一定是做足了功课,把卫城建在城市的中心最高处,不论白天黑夜,身在何处,都可供人瞻仰。在逛其他景点的时候,也经常因为一抬头看到了卫城,而使得身处的一切哑然失色。更别提行走在某条街道上,即便身边的小店多么精致有品位,任凭餐厅里烛光摇曳,都会像看到五星红旗一样驻足停留。我们入住这个小旅馆竟然带了这么一个意外的景点,于是乎,这个天台成了我们之后每天睡前必会去唠嗑的小酌场所。

    与目光齐平的方向是天庭的古老传说,而低头俯瞰的街道则上演着人间的柴米油盐。在这里用“柴米油盐”这个词格外贴切,因为放眼下去到处都是饭店餐厅和卖街头小吃的摊位。来自爱情海的风不仅湿润了空气,还把地面上所有灶台的油烟味拱向天空。坐在天台上,周围弥漫着大火伴着香料把烤肉,大虾,奶酪,鱿鱼,玉米裹上一层金黄的香气,脑补了爽脆多汁的蔬菜沙拉和菲达奶酪上淡黄色亮晶晶的橄榄油,不用下楼,宵夜就已经吃好了。整个城市仿佛在彻夜进食,永远有吃不完的食物,也永远吃不饱。

    这些争奇斗艳的馆子遍布在大街小巷,一个接一个,饿的时候因为难以抉择以至于更加饥饿难耐。我们旅舍门口那条街就好比是雅典的南京路步行街,沿着蔓延一路的百货,饭馆,快消时尚分店,便利店,纪念品商店,老字号食品铺子一直走,就可以到达终点的宪法广场,也就是那个每到整点就有宪兵换岗的地方。热闹的大街上商铺琳琅满目,游客络绎不绝,而那些在店门口或角落里卖艺的乐手和拉着狗窝并在角落里盘腿而坐的乞丐好像成了这条街的一部分。一个流浪汉大晚上的戴着墨镜在餐厅隔壁的廊道下歇息,可能是为了不想把眼前那些吃撑的游客抱着肚子从饭店出来的样子看得太清楚。撑起廊道的几根柱子,肮脏,发黑,底下应当有层层叠叠排泄物,但是却被夜晚的霓虹灯照得梦幻迷离,使得远处帕特农神庙的柱子显得模糊不清。另一个流浪汉好像是坐着也好像是半蹲,表情忧伤,瞳孔闪烁,可能是由于疼痛的缘故。因为他的手臂皮肤已经溃烂,露出粉红色的肌肉,一块块像欧洲大陆地图似的伤口蔓延至被单薄的衣裳遮蔽的部位,血液从蜿蜒海岸线般的表皮与布满神经的真皮之间呲呲冒出。

    从其中一家卖生活用品的店里买了两瓶水,两罐啤酒外加一瓶洗发露,回去两人一起用。上到天台,我说:“要是哪一天流落街头,也得选雅典。”朋友表示不解。我吐了一口烟继续道:“至少不会被冻死。”

    第二天首当其冲的行程自然是去参观卫城山。为了避开人群,一早就出发了。在白天自然光线下的神庙比昨天晚上少了几分妖娆,更显庄严肃穆。前一天晚上下了雨,高低不平的地面在几处有浅浅的水洼,

    让天空看到了部分伊瑞克提翁神庙湿漉漉的样子。一旁的女神柱比我想象中的小,十几米开外的护栏把游客隔开,保持观赏距离,使得她们跟画报图书中一样,安静神秘,享受着千年的孤寂。很喜欢从庙宇立柱间俯视整个城市,环顾这些鳞次栉比连着天际线的小房子,瞬间觉得自己就是那个被供奉的雅典娜,还觉得自己是某一时期受人民敬仰的君主,目之所及,皆为我的领地和臣民。朕带领着团队修建居所,铺设水渠,为民除害,替天行道,公平,公开,公正,凭本事罩着你们,日月为证,天地为鉴。我就这么看着这一块块的大石头墩子,便得意地嘴角上扬。

    逐渐的,游客多了起来,我们回程时已经有导游的旗子在空中一跳一跳,身后跟着一溜脖子上挂着讲解器,耳朵里塞着耳机,手里举着相机的同团成员。还有很多三三两两的散客,陆续进到景区,在每个古建筑前发出感叹,顺便展示一下自己的学识。烈日缓慢撕开原本阴郁的天空,把整个山顶建筑暴露在强烈的紫外线下。见天色大变我们又返回原来已经参观过的地方想再看两眼。这一刻的金灿灿,是太阳神给的。见到这般人类文明的遗迹,总觉得自己分外的渺小。两千年前的古代希腊人也应该都有自己的鸡毛蒜皮。百代帝王千万子民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在时间的洪流中被冲刷成此刻一块块耸立倾倒的巨石,映射出过去那一整块四维时空,突然间,我觉得这些巨石好像小了点。正当我搅动着仅有的历史知识在神庙前赞叹唏嘘时,经过我身后一个大叔若有所思地跟身边的人道:“希腊文明”,停顿了一下,“不行”,然后继续道:“说到文明还得从米诺斯文明说起。”我心想:”希腊文明不行,行,那你行!“

    正如前文提到的,这边的食物样样都拿得出手。随便一家其貌不扬的小馆子,也可以吃得心满意足。在稍微远离旅游区的地方还有一家正宗的中国早餐店。包子,小笼,排骨面,粉丝,油条,豆浆茶叶蛋应有尽有。品种不分南北,只要是当地华人爱吃的就都写进菜单。我们在雅典的五天有四天是去他们家吃的早午饭,成了跟每晚上天台喝酒同等级别的保留曲目。那家店可以堂食可以外带,不少顾客前来买了大包小包,然后一并带走。一次去,在门口街角处撞见一个中年男子。他在那儿神经质地伸缩蠕动,一会儿头撞一旁的卷帘门,一会伸展自己的身体像是在练习瑜伽,一会儿又蜷缩起来像准备钻进一个什么洞里,整个过程中双手始终抱着那根可怜的交通指示牌,从胸腔深处持续地,强烈地,发出沉闷想要穿透大地的吼叫。我疑惑地看着老板娘,她以一种见怪不怪的无奈却又带点幸存者的笑意跟我们说:“发作了,但东西没有,难受。”过了一会儿,楼上的居民看不过去,几声呵斥把他赶走了。沿着他离开的方向是另一个路口,我本能地抬头望了望,“咦?这个方向好像看不见卫城。­”

    最后一天我们还是按着网上的评分找了一家吃当地菜的饭店。果然是明星餐厅,食客满堂,我们最后有幸被分到了室外靠边的位子,满怀期待,却不料踩了雷。主菜里的鸡肉干而柴,把方才沙拉的清爽开胃给抵消殆尽了。其实也不应该说不好吃,很有可能是被前两天的食物惯坏了嘴。正喝一口啤酒把咀嚼到一半的食物顺下去,斜前方走来了一个身穿深色布装卖纪念品的小贩。叮叮当当的小物件挂在一个十字的木头架子上,背上破旧的双肩包鼓鼓囊囊,感觉塞满了备货。在被前两桌的顾客拒绝之后,他走向我们,开口便问:“你说英语吗?”朋友见状地挥了挥手,而我正忙着要把刚刚那口大肉大酒打发进胃里,便木木地看着他,但是嘴巴却动个不停。不知是我这个两眼呆滞,食欲正在被满足的样子让他心里不舒服了,他忽然沉下脸开始学我吃东西的样子,企图激怒我。我摇了摇头,想说:“我们不说英语。”就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沉默了两秒之后他安静地走了。感觉到前面的人影消失,我下意识沿着他离开的方向望去,就在我又锁定住他的后脑勺时,他好像知道我在看他,突然一回头,愤怒地瞪着我。我微微吃了一惊,继续吃我的鸡肉,当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我们尽可又多吃掉了一些,但是实在是没有胃口了,不想浪费便请服务员给我们打包。离开餐厅的时候发现刚才那个小贩又潜了进来,想看看是否来了什么新的顾客。

    在这个十二月并不寒冷的夜晚,我们沿着这几天来来回回了好几次人声鼎沸的步行街走回旅舍。经过灯火通明的商场和商场门口烤玉米栗子的摊子,经过每个一抬头就可以看到金色的卫城的街角,经过拉手风琴的艺人,和身体继续溃烂流着汁液的乞丐。手里晃荡着一盒剩菜寻思着明天一早赶飞机也不可能有时间去吃,就这么扔了不仅浪费食物,还浪费包装袋。这时我们看到了那位戴着墨镜躺在商场廊柱下的大叔,犹豫着要不要给他吃。但是怕自己做出“赏饭”给人吃的举动,所以踌躇着要如何上前。这时我朋友接过打包盒,从大叔身边双手默默递上,嘴里说了个“请”之类的话。我跟着她一起低了低头然后快速离开了。低头时我看到斜躺着的大叔,坐起身来,嘴角有点惊也有点喜,来不及说些什么。黑色墨镜锃光瓦亮,反射出我变形的脸。不知怎的想起刚刚那个瞪了我一眼的小贩,觉得他瞪的不是我,而是这个不知为何但就是跟他过不去的世界。

    回到旅舍,老样子,最后一次登上天台,想再远远地看一眼夜幕下的卫城。啤酒罐头被“呲”地一下打开,跟同伴分完了最后两支烟。屁股沾一点在凳子,身体趴在简易的木条桌上。在微醺和烟醉的作用下,街道上的喧嚣更加遥远,整座城市仿佛只剩下了那个两千五百年前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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