挣扎的婚姻

作者: 赵锦汪 | 来源:发表于2023-07-25 19:51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万籁俱寂,一片黢黑,世界从色彩斑斓恢复到简单的黑白色。蒙蒙亮的农村特别安静,安静到连虫鸣都没有。小丽感觉肩膀上简单的行李重有千斤,压得她呼吸粗重。活了将近三十年,她从未独自在这个时间段出门。这次她不得不走在黑暗里,因为只有这个时间母亲还没醒。一排排民房中间的街道在昏暗中变成怪兽张开的大嘴,等着把小丽吃进去。她的脚步不觉地放慢了,有那么一瞬间她感到后悔。她想回家,回到那个有灯光的小屋里,尽管那个屋净是伤心,但有最起码的安全。可回想母亲那冷漠的眼神和恨不得立马把她撵出家门的话,她又坚定了走出去的决心。

    说在大马路边等她的毛驴是小丽现在最大的依靠,也将是她本次胆战心惊的终点,但小丽不知道毛驴是否能按照约定到来。刚入秋的天气本该还有夏的燥热,但小丽还是感到由内而外的冷。她紧紧衣领,低下头只盯着脚下的路,至于怪兽般摇曳的大树还有置身于虚无中的安静,小丽根本不敢去看。

    从家到大马路,首先要经过一条小河,过了小河后的场院就是一段没有人家的长长上坡路,只要上了坡就能到马路边。小丽在脑海里勾画出这次自己要走的路线,奔着小河走去。出门前小丽考虑到会冷,特意穿了个长袖,这会儿她却冷汗沁沁,浑身难受。

    小丽不由得想起前任,那个靠灰色产业发家的男人。直到嫁过去她才知道前任是仗着市里有权有势的人给了他一个移山填海的活才发了家。目前他家还养着一个车队,天天在大队的荒山上拉土填海。发家后,那个男人总想捞个儿子,对只生了个姑娘的原配,给一笔钱离了。小丽都不知道自己是第几任,母亲的见钱眼开最终才让她以黄花大闺女的身份嫁过去。

    路在微弱的月光下泛着区别于大田的亮光,让小丽不至于走到沟里。路上空旷得连习惯起早的农人都没有,小丽既想遇到人又怕遇到。矛盾中她迅速越过小河,走上去往场院的路,任流水在身后哗啦啦地响。

    说归说笑归笑,在前任家一年,小丽享受到了从未体验过的贵妇般的生活。尤其在确定怀孕后,不只做饭有保姆,只要她能想到,前任都会想着法儿弄来给她。小丽没念过多少书,但“一骑红尘妃子笑”她多少还是知道的。她觉得就算是那个身为贵妃的女人也未必比得上自己当年的生活。

    空旷的场院不见一点光亮,像一片混沌等着把小丽化为虚无。她稍稍犹豫,义无反顾地走进去,瞬间淹没在无边的黑暗中。

    小丽恨啊!恨自己的肚子不争气;恨那个把她从天堂带入地狱的女儿,更恨前任的无情。就在前任看到她生的小人裆部平平时,笑就从脸上消失了,同时消失的还有保姆和一切和他有关的东西。只留下母亲流着泪陪在她医院的床边。小丽不知道怎么安慰母亲,更不知道怎么安慰自己。等医生说可以出院了,她就被母亲偷偷摸摸地接回了家。别人的月子都是一个月,可小丽却足不出户的在家待了三个月,直到前任的到来。

    小丽以为自己会害怕,但真走上了去往大路的上坡路,却没了害怕的感觉。尽管路边特别空旷,也尽管荒无人烟,但也许是眼睛适应了黑暗,也许是天多少亮了一些,她看着路边的树丛和大田里整齐的庄稼,心里剩的只有满满地恨意。

    前任的到来没能给她一点希望,而是把她踹进土里又狠狠跺了两脚。他带来离婚协议书和一笔在他眼里是万能的钱,小丽就这么被抛弃了,像随意丢弃的小猫小狗。从此,小丽自由了,带着一个女儿的那种自由。

    小丽加快了脚步,她不想再被卖给婚姻,她想彻彻底底地活一回自己。

    在坡下看不到大马路,但小丽相信毛驴一定会在马路边等她。依然是那辆声音很大的“大幸福”摩托,依然是那副吊儿郎当玩世不恭的样子。细想,小丽觉得对毛驴并不是爱,她只是渴望得到毛驴手里那支烟。其实,小丽知道那烟是什么,也知道再抽下去就彻底回不来了,可她控制不住自己。她迷恋上了抽完后的飘飘欲仙。只要她想,任何东西都会在眼前浮现,就算是她最恨的前任,她也可以在那一刻用一百种方式折磨他。所以,小丽彻底沦陷在那一支烟里,哪怕每次都要在好几个不同的男人身下承欢也在所不惜。

    快了,小丽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入手冰凉。小丽在手心里搓了搓,感觉并不像汗,倒像是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似冻非冻的水。她甩甩手上的汗抬头往坡上望了一眼,快了,她想。

    对于“待住儿”,小丽谈不上好感,但也没觉得厌恶。从小在一个村子里长大,从和泥放炮到跟着他漫山遍野地跑,可以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熟悉到一点感觉都没有,和他在一起就像哥哥和妹妹,总缺少一种激情。小丽知道那种激情是什么,可就是没有;也像左手和右手,怎么也碰撞不出火花。小丽停下脚步,回头往“待住儿”家的方向望了一眼,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对不起了!小丽毅然转身继续往前走。这几年,尤其是她带着一个女儿生活以后,“待住儿”的心意就像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小丽愣是提不起一点兴趣,除了太熟悉外,还是再也不想过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占满了心灵。

    终于爬上了坡!小丽有点喘。隔着一里平路已经可以隐约望见大马路了,小丽眯眼,全神贯注地望过去。好像有团黑影,小丽不是十分确定。她紧走几步,的确是团黑影。小丽露出笑容,加快了脚步。近了,近了!终于看清了,但失望也随之而来。那黑影并不是她熟悉的摩托车和玩世不恭的脸,而是堆在马路边的土堆和半掩在里面的树。

    小丽几步跨上马路,空荡荡的马路连个鬼影都没有。月亮已经跑到天边,眼看着要沉下去,随着月亮沉下去的还有她的心。她再次往毛驴来的方向望去,依然空荡荡的。东边灰白的天空中启明星孤零零地闪烁;马路上,小丽的身影孤零零地站立。

    小丽摸出支烟,颤抖着手点了好几次才点着火。烟雾中小丽又望了一眼空旷的大马路,那马路仿佛正在嘲笑,嘲笑她竟然相信了毛驴的鬼话。于这凌晨时分巴巴地从家里跑出来,还要承受着担惊受怕。一支烟抽完,她不甘心地又向毛驴来的方向望去,同样是什么都没有。安静,安静得仿佛全世界只剩下她一个人。

    小丽绝望了,她已经没有勇气从这里再走回去,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没脸。她把背包摔到地上,蹲下来呜呜地哭。还没哭上几声,一阵摩托车的轰鸣声使她瞬间站了起来。毛驴来了!

    小丽失踪了,就在和“待住儿”确定婚期的第二天。家人问遍了所有亲朋好友都没得到任何音讯,无奈之下只能告诉“待住儿”。其实,他们都知道小丽的去处,只是从内心深处不想承认。家人不相信小丽自甘堕落;“待住了”不相信青梅竹马的妹妹不愿和他过日子。但事实就像无情的巴掌,打得他们的脸啪啪响。

    “我再找她最后一次!如果,如果……”“待住儿”实在不忍心把不管她说出口,只能化作一声深深地叹息,义无反顾地向着毛驴家所在村走去。

    望着“待住儿”远去的背影,小丽妈不禁自问,难道自己真的做错了?可当妈的哪个不想给孩子创造个稳定的生活?尤其还是女儿,她希望百年后,能有个像自己一样疼爱她的人代替她照顾女儿,难道这也有错?小丽妈不理解。她突然感到悲哀,就像心里有什么一直坚守的东西终究还是打碎了一样。她佝偻着走向冷清的家,仿佛瞬间老了几十岁。

    “待住儿”既生气又伤心,这次他不会再傻到满市去找,因为小丽刚离婚时他找过一次。那次的经历让他知道就算累个半死也未必找得到。他打算来个守株待兔,去毛驴家门口堵人。因为他坚信,肯定是毛驴带走了小丽。

    毛驴家在隔壁村,对于一向很少出远门的“待住儿”来说,只知道大概位置,并不能确定具体是哪一家。他现在要去堵毛驴,这种事好说不好听,在没法问人的情况下,他想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一般的村路都四通八达,但巧就巧在毛驴住的村子是在山沟里,能走车的路只有东西两头,而西头还在一个山岗上。于是,“待住儿”决定就在西头山岗上守着,只要有车进村,他一眼就能看到。

    太阳逐渐高升,初秋的中午还是很热。“待住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村里,像棵矗立的苍松。村子里很安静,连个人影都没有。“待住儿”站在太阳下感到委屈。他比小丽大几岁,从小他就带着小丽一起玩耍。那个年代,物资极度匮乏,不要说小零食了,就算是现在没人吃的苹果在那个年代都是稀罕物,他就带着小丽一年四季在田野里找吃的。春天挖野菜,什么羊奶子、老母猪肉之类的,他都亲手挖出来洗干净了给她;夏天摘野果,什么饽饽头、桑葚之类的,他都会爬高窜低地摘下来给她;秋天最是好季节,集体果园里的苹果熟了,他把小丽藏到玉米杆垛里,自己跑去偷,哪怕被人撵得跟兔子似的也没一句怨言,看她吃着他偷来的苹果,一样会傻傻地笑;冬天尽管大雪封地,但他仍想尽各种办法给她找好吃的,扣麻雀,撵兔子,抓到之后就拢一堆火烤着吃。只要小丽愿意,他想,就算是一辈子只给她找好吃的他都愿意。

    “待住儿”望了望头顶的太阳,后悔出来得太匆忙,没带瓶水,现在他只能找个树荫以解口渴。秋天的山野自然不缺能解渴的野果,可他不敢去摘,生怕错过了回来的毛驴。“待住儿”眼巴巴地望着村子,尽管有了人来人往,但根本没看到那台毛驴专属的摩托车。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小丽居然疏远了自己。“待住儿”愣愣地想,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上了中学?还是下学之后?他真心想不起来,好像就在他没有察觉时发生了,等他回过味来,小丽已经远离了他。他心痛过,纠结过,甚至去纠缠过,可无论他怎么做,再也没能挽回小丽的心。

    突然,一阵摩托车独有的突突声打断了“待住儿”的沉思。他腾地一下跳起来,远远地一辆摩托车从村东头驶了进来。他一个箭步跨上自行车向村里骑去,边骑边盯着那辆摩托车的行走方向。摩托车在一家门口停下,而顺坡而下的“待住儿”也风风火火地赶到了。只是,那个骑手根本不是毛驴,“待住儿”只能悻悻地回到坡上。

    小丽出嫁那会儿,“待住儿”远远地看着,他出不起那份对他来说属于天价的彩礼。他躲在远离人群的地方,亲眼看着小丽穿着洁白的婚纱上了堪称豪华的小汽车。他的心随着小汽车的远去四分五裂。他恨啊!恨那个小汽车,是它载走了本该属于他的最美新娘;他恨,恨自己无能,不能给她幸福的生活。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待住儿”把自己锁进独属于自己的小屋里,找来劣质白酒,灌了个酩酊大醉。他觉得这时候的天塌了,小丽这辈子再也不会属于他了。那段时间,他什么都不想干,天天醉了不醒,醒了不醉。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从那段时间里走过来的。

    眼看着中午了,太阳更加火辣。“待住儿”从树荫下出来,手搭凉棚向村里望去。缕缕炊烟从家家户户的烟囱里冒出,大街上多了回家的行人。“待住儿”仔细观望,根本没有小丽的身影。他咽了口口水,揉着咕咕叫的肚子重新回到树荫下坐好。

    待住儿”觉得老天并没忘了他这个瞎眼野鸡。就在他不抱任何希望时,传来了小丽离婚的消息!“待住儿”听第一个人说时,仅仅当成笑话;第二个人重复时,他将信将疑;当第三个人再次重复时,他信了。不过,他没敢去求证,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到家里,拿出劣质的烧酒狠灌了一大口。那热辣的酒液如同一团火顺着喉咙滑到胃里,点燃了他的兴奋。“待住儿”真想大喊一声以疏解压也压不住的兴奋,只是,对面屋里还住着母亲。他不得不低沉地喊了一嗓子,握着拳头曲起胳膊用尽全力往下一压,嘴里自然而然地蹦出了很时髦的字——耶!

    眼下,肚子的咕咕声使“待住儿”甜蜜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他捂着肚子站起来,向村里眺望。大中午的,正是饭后小憩之时。街道上人影全无,整个村子除了蝉鸣连狗都吝啬叫声。“待住儿”坐不住了,高温使他昏昏欲睡。一个声音说,回家吃点饭再来;另一个声音马上说,不行,要是毛驴正好回来呢?“待住儿”纠结,望望村里,再望望自行车,还是死守占了上风。他颓然坐下。

    那时,“待住儿”以为他的春天终于要来了,可无论他怎么表现,小丽根本不假以辞色,仿佛他成了空气。有段时间,他生气了,故意远离小丽。他以为这样就能让小丽感觉到没有他无微不至的照顾会不适应,结果呢?没有他,小丽活得更潇洒。他郁闷,距离根本没有产生美。无奈,他只能又恢复到死皮赖脸。

    “唉——”想到这里,“待住儿”叹了口气,眼睛不自觉地撇了眼村里。就这一撇,村东头的马路上一个小黑点伴着摩托车的引擎声越来越近。他一下子跳起来,可眼前突然一黑,他赶紧闭眼扶额以缓解这黑暗。等他缓过劲来,隐约看到是两人同乘。“待住儿”没犹豫,跳上二八大杠向村里赶去。

    在村中间他们遇上了,果然是毛驴。只见他一手扶摩托一手夹香烟,眯缝着眼慢悠悠地骑着。小丽坐在后面,紧搂着毛驴。“待住儿”把自行车一横拦住了毛驴的去路。

    “吆——喝?这不是叫什么那哥们吗?”毛驴停下摩托,一脚支地,戏谑地望着“待住儿”。

    “你怎么在这?”小丽像做贼被抓了现形似的迅速坐直了,震惊地问。“你说我为什么在这?”“待住儿”无视了毛驴的冷嘲热讽,怒气冲冲地质问小丽。

    “哎——呀!到了我的地盘还敢这么狂?”毛驴从摩托车上跳下来,指着“待住儿”的鼻子喊。

    “待住儿”一把打开毛驴的手,“小丽,跟我回家。”

    这句话彻底惹毛了毛驴,一个直勾拳打在了“待住儿”的脸上。“待住儿”本来就晒得发昏,加上毛驴的一拳,只感到天旋地转,再也坚持不住,缓缓倒下了。

    “啊——!”小丽发出一声尖叫。但见毛驴不依不饶地拳打脚踢,急忙上前拉住。“别打了,别打了。要出人命了。”小丽几乎哭了出来。毛驴被拉开后嘴却没闲着,“奶奶滴,跑我这装死?赶紧起来滚蛋。”

    小丽见“待住儿”一动不动,鲜血在煞白的脸上触目惊心。她赶紧蹲下来颤抖着手伸到“待住儿”鼻子底下。“还好,还有气。”小丽拍拍胸口,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又掏出手帕给他擦血。

    满不在乎的毛驴见“待住儿”还没醒,也有点害怕了。“没死吧?”毛驴深怕被人听见似的,半弯着腰小声问。小丽白了毛驴一眼,“快搭把手,把他扶到树荫下。”“操,我才不管呢。”毛驴嘴上说着狠话,身体却背叛了他,最终还是把“待住儿”扶到树荫下,又去找来水让小丽喂他喝下。“待住儿”这才醒了过来。

    “回家吧。”“待住儿”虚弱得只能以蚊子的音量对近在咫尺的小丽说道。

    小丽转头望了望毛驴,“我,我还是先把他送回去吧?”

    “赶紧走,赶紧走。”毛驴不耐烦地摆摆手,身体却站着不动,直到望不见小丽的身影。

    “待住儿”与小丽的婚礼如期举行。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一副大红对联贴在并不高大的门垛上,为灰蒙蒙的门垛增添了一点喜庆色彩。曾经破旧的大铁门也被刷上了红漆,在一片颓败院墙的包围下显得不伦不类。帮厨的左邻右舍从门口进进出出,个个脸上带着发自内心的笑,仿佛“待住儿”这个大龄青年能娶上媳妇是他们的功劳。

    在农村,无论红白喜事,吃都是头等大事。院里摆放着两口大锅,一位身穿白大褂的中年男人在大锅前站定,手中像铁锹似的锅铲上下翻飞;锅下,一位老人撅着屁股填柴加火,火光映着一张开花似的脸,更显红光满面;一帮妇女挥舞着菜刀把各种菜切成或条或丝;男人们穿梭在人群中,打水洗菜,倒脏水。院子里充斥着菜铲擦过的沙沙声;柴火的噼啪声以及人们的笑闹声,像一个个音符合奏出一首欢快的音乐。

    “待住儿”站在崭新的枣红色大衣柜前,抚抚油光瓦亮的大背头,理理不带一点褶皱的西服领带,既兴奋又紧张。他想给小丽一个完美的婚礼,所以车队、摄像凡是结婚该有的他一样也不缺。粉刷一新的墙壁上挂着大大的结婚照,照片上“待住儿”满脸是笑,而小丽尽管不是苦瓜脸,但也没笑。洁净的天花板上交叉悬挂着一串串彩纸拉花,炕正中的交叉点上一枚彩球闪闪发光。炕头铺着大红缎面的被子,炕桌上摆放着红枣花生之类的坚果。

    随着新郎官穿戴整齐从屋里出来,院里忙碌的人如同中了定身咒,停下手里的活看向“待住儿”。平时邋里邋遢的“待住儿”已经变得人模人样:板正又合身的灰西服套在雪白的衬衫外;鲜艳的条纹领带像是点睛之笔,更显高雅;笔直的裤线,程亮的皮鞋;大背头下见牙不见眼的脸显出他的得意。他举起手里的鲜花挥了挥,大踏步向车队走去。

    “真不容易!”车队远去,一位切菜的妇女朝她对面的妇女无限感慨。“打小他们就吃在一起玩在一起,谁看了都觉得他们会一辈子走下去。唉!”那妇女叹了口气,“谁能想到居然这么多波折?”趁着重新拿菜的功夫,那妇女望了对面妇女一眼,又往屋门口望了眼,“现在好了,总算结婚了!”

    对面妇女刀没停,抬头瞟了一眼,“别高兴的太早,我听说小丽的前夫要来。”

    邻居妇女停下菜刀,吃惊地问:“谁说的?”她的口气像是迫切地要把刚才那句话再从对方嘴里扣出来一遍似的。

    还没等那妇女回答,旁边又一位妇女凑过来说:“这算什么,我还听说经常纠缠小丽的那个人今天也要来。”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你们想想,那人要是来了,还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什么好心。”

    邻居妇女震惊得连菜都忘了切,嗫嚅着不知该怎么说。从心里说,邻居妇女希望“待住儿”能安安稳稳地把婚结了,不说他本就是老光棍,就说这些年,作为老好人的他真没少帮人忙。再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这可是关系到积德的大事。

    与此同时,韩沟小卖铺。毛驴和几个手下兄弟坐在门口喝酒吹牛。“三哥,你能咽下这口气?”一个矮瘦子拿不大的三角眼瞪着毛驴,嘴里兀自愤愤不平。毛驴斜了他一眼,抓起酒瓶狠灌了一口,打了个酒嗝,把酒瓶重重地蹾到桌上,“操,不忍咋办?去抢?”矮瘦子眼一蹬,“抢怎么了?你毛驴平时的威风呢?咋滴,丢了?”毛驴一个巴掌拍过去,“我是虎不是傻。就今儿个你敢抢,那个叫什么住的肯定和你拼命。”

    话音一落,现场除了吞咽啤酒的声音再无一点声响,设身处地地想想,换成他们遇到这种事也肯定拼命。“那,那咱们去随个礼总行吧?”或许被自己的想法吓住了,矮瘦子弱弱地问。毛驴飞去白眼,“你有钱?”矮瘦子一愣,忙不迭地掏兜,“有,有,有!”他掏出一团皱巴巴的零钞,有十块的有五块的,讨好似的递给毛驴。“就拿这个随礼?”毛驴伸手指着矮瘦子,就差一巴掌呼过去了。

    “我这有,我这有。”另一人赶紧从兜里掏出一张大红票外加一把零钞献宝似的放到桌上。毛驴斜眼瞅了瞅,从中把大红票抽出来拿手弹了弹,“就它了。”那人见毛驴终于露出了笑容也跟着傻笑。“记你一功!”毛驴满不在乎地说。“谢谢三哥,谢谢三哥。”那人就差磕头作揖了。

    “你就让我穿这个?”半小时前的东岭村中,小丽的前任潘玉云抖着手里有点过时的西服对他现任妻子大发雷霆。“我这可是去参加闺女她妈的婚礼。这破衣服让我怎么见人?啊?”

    门口两位小弟强憋着没笑出声,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什么叫“闺女她妈的婚礼?”知道的还好,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老婆当面给他带绿帽子呢。

    潘玉云老婆接过西服,诺诺地走回里间。打开大衣柜的瞬间,立马变了脸色。“什么玩意儿,不就有两个臭钱吗?跩什么跩?”她小声嘟囔,又探头望了望,生怕潘玉云听到。看着满柜的衣服,她犯了愁,该选哪一件呢?她左挑右捡,又拿下来在身上比划,总觉得不合适。

    “咋磨磨唧唧的,让你找件衣服那么难吗?”潘玉云进来见他媳妇还在大衣柜前站着,一把将她推开,“这点事都做不好?起开!”接着,他自己跑到大衣柜里翻找起来。每一件都拿出来又丢到边上,总算看上一件淡蓝色带条纹的衬衫。

    车队缓缓开过来,院子里顿时鸡飞狗跳。帮忙头站在大门口喊,“快,快。你们两准备好红毯,记得从车门一直铺到家门口。别弄错了啊!”转头又喊,“放曲的马上就位,头车一停就放!”“你们几个,”帮忙头指着手持彩纸礼花的小伙子,“两边夹道排好,到你们身边就放礼花。”他环视一圈,觉得差不多了就大着嗓门喊,“最后重申一遍,凡属牛,属羊的人自觉回避,别到时候有麻烦了埋怨我没通知。”

    车队缓缓驶了过来,头车上的花盘在秋日的阳光下格外娇艳。“待住儿”在熟悉的婚礼进行曲中打开车门走下来,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笑。他环视一圈,对周围的人点头致意,然后绕过车头打开新娘的车门。一身乳白色低胸婚纱的小丽缓缓地伸出了一只穿着红皮鞋的脚。“待住儿”的叔辈妹妹赶紧拿来用红纸包裹着的两块砖放在小丽脚下。而他的姐姐上前递上下轿红包顺便搀扶着小丽下轿。

    当小丽经过一系列程序站到地上,像个牵线木偶似的脸上无悲无喜。“待住儿”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他有信心让小丽在他的感化下好起来,至少以后不会再有两小时前的情景发生。

    “妈——开门!”由于小丽没有姐妹,所以当时把守屋门的只能是小丽妈。“待住儿”手捧鲜花既紧张又兴奋地冲屋里喊。可屋里一点动静都没有,就像没人似的。“待住儿”在大伙“声音太小了”的起哄声中放开喉咙又喊了一声,这一声像是一把钥匙终于打开了屋门,小丽妈身着艳丽的花格子套头衫施施然走了出来。“待住儿”立刻弯腰恭敬地喊了声“妈”。小丽妈递上改口红包,但脸上的笑容怎么也掩盖不住眼底的愁。

    到了小丽的闺房门口,“待住儿”准备了许多红包准备应付堵门的小丽的叔辈姐妹或者表姐妹之流,然而她的门口却出奇安静。“待住儿”一点也感觉不到结婚该有的喜庆,就好像他独自站在舞台上唱着独角戏。他愣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跟在身后的小丽妈轻轻叹了口气,拿眼神鼓励着“待住儿”。他深吸了口气,对摄像师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后,又伸手松了松领带,挤出一副笑容才推门进去。

    小丽披头散发、眼神空洞地坐在炕上,连“待住儿”进来都没能引起她的注意。整个房间除了窗上的红喜字和炕沿上板正的婚纱实在看不出一点结婚的样子。小丽还是平时的装扮,只不过脸上的妆已经花了,显得特别颓废。“待住儿”一步跨到炕前,颤抖着手,带着哭腔,“丽,要是……要是不愿意,这婚咱不结了。”

    小丽终于有了反应,她缓缓转过头,像是不认识“待住儿”一样仔细打量着。眼前是一张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脸,只不过今天这张脸变得精致,再不复当初那种沧桑。“结婚?”小丽用沙哑得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问。“你不愿意就不结了!”“待住儿”又重复了一遍。

    “妈妈,妈妈,快吃点东西吧。”小丽女儿用黑黢黢的小手端着一碗稀饭钻了进来,“你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小丽妈再也忍不住,扭过身子小声抽泣起来。

    “待住儿”震惊了,他接过碗用颤抖地手送到小丽嘴边,温柔地说:“吃点吧!”可小丽却对那碗饭不闻不问,只是不断地重复“结婚”。“待住儿”流着泪,“不结了,不结了。咱不结了啊!”他抹了抹眼泪,下定决心,“往后我来照顾你们娘俩。”

    小丽突然直勾勾地瞪着“待住儿”,“对,我要结婚,我要生儿子。”她指住“待住儿”,歇斯底里,“出去!我要换衣服,我要结婚!”或许是妈妈的样子吓到了小女孩,她张开嘴大哭起来。“待住儿”愣了愣,先抱起小女孩,又想去安抚小丽,可小丽就像个刺猬更加歇斯底里,“出去!”“待住儿”嗫嚅,试图努力一把,可随着小丽抓起饭碗摔到地上的“咔嚓”声,他不得不抱着小女孩退出了房间。

    院子里安静了,像是所有人突然丧失了说话功能。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望着小丽房门,眼神里有探寻,有好奇,还有担忧。“待住儿”守在门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房门,就算是手捧花掉到地上,碾到脚底也没时间搭理。小女孩抱着她姥姥的腿,尽管眼泪含眼圈也憋着没发出一丝声音。

    在热切地期盼中,房门开了。小丽穿着洁白的婚纱俏生生地站在门口,脸上仍旧看不出任何表情。“待住儿”一把抢上去,紧抓住小丽的手。她没挣扎也没反对,只是眼神空洞,仿佛穿越了这个世界。“小丽!”“待住儿”喊。没有回应。“小丽!”“待住儿”再喊,还是没有回应。“唉!走吧!”小丽妈像是刚干完重体力劳动累得浑身瘫软似的对“待住儿”摆了摆手。

    此时,彩色的纸花飘落,落到了“待住儿”和小丽的头发上、身上,使得他们的头发反射出七彩的光芒,映照着小丽木木的脸。“待住儿”半扶半领把小丽带到了屋门口,面向他妈站好,无视了满院人异样的眼神。主持人手拿话筒犹犹豫豫地走过去,本该在婚礼最高潮的时候却让他哭笑不得。场面诡异,像是有吓人的巨兽要破土而出;场面安静,只有伴着婚礼进行曲的炒菜炸锅声飘荡在小院上空。“下面有请我们的新郎发表感言!”主持人都为自己的灵机一动点赞。他跳过了繁琐的步骤,把无法主持又不得不主持的锅甩给了新郎。

    “待住儿”不得不把目光从小丽身上移开,拉着她面向众人。“感谢大家来见证我和小丽的婚礼。”憋了半天,“待住儿”才用颤抖的声音开口,“我从小就不会说话,大家不是不知道。既然来了,就请大家吃好喝好!”“待住儿”望了眼像个牵线木偶似的小丽,把本想递给她的话筒扔给了主持人,然后拉着小丽转身准备进屋。

    “等等!”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在“待住儿”转身的刹那响起。“待住儿”一愣,寻着声音望去,只见身旁依偎着打扮妖冶女人的油光满面的中年人皮笑肉不笑地走了过来。“待住儿”明显感觉到小丽的手哆嗦了一下。“小丽结婚,我怎么也要当面恭喜恭喜。”中年男人递上一只锦盒,“恭喜了呗!”

    “待住儿”眼里的怒火就像漫过大堤的洪水,怎么也压不住。他紧了紧握着同样颤抖的小丽的手,想彼此打气,只不过效果并不理想。他盯着对方因肥胖而油腻腻的脸,真想一个嘴巴子扇上去,可看着满院子的人生生忍住了。他斜愣着面前的锦盒,就差一巴掌打掉了。小丽一直在颤抖。“待住儿”想给小丽一个完美婚礼的愿望占了上风,他极不情愿地接过锦盒,嗓音干涩地说了句“谢谢”。

    “哈哈哈,这就对了嘛!”潘玉云大笑着伸出肥胖的手拍了拍“待住儿”肩膀,“照顾好她。”转头对一脸木然的小丽说:“喔,对了,这是你妹妹。”也不管小丽同不同意,一把把他老婆拽过来,“叫姐姐。”他老婆看看小丽又看看潘玉云,脸上明显不情愿可又不敢忤逆,只好张了张嘴,声音小得自己都不一定听到。

    “潘玉云!”小丽终于说出了婚礼上第一句话。她指着潘玉云,吼道,“你给我滚!”潘玉云不仅没生气,反而还饶有兴趣地看着小丽的歇斯底里,“我来参加你的婚礼,你却让我滚,这恐怕不是待客之道吧?”

    满院的人都望了过来,眼睛里有同情,有幸灾乐祸,更多的还是好奇。虽然大伙心知肚明,但毕竟没摆在明面上。这就好比是一层窗户纸,明知道挡不住什么,却还是自欺欺人地躲在自认为安全的窗户里。如今,却被无情地撕开暴露在阳光下,“待住儿”的心情可想而知。

    “朋友来了,我这里当然有好酒。”“待住儿”安抚着小丽,主动接过话。“但要是在婚礼上闹事,那我不介意一命换一命!反正我烂命一条,你看着办。”潘玉云嘿嘿一笑,“我就是来祝福的。嘿嘿,你们忙,你们忙。”说完拉着老婆急匆匆走出了院子。

    “待住儿”收回望着潘玉云离去背影的复杂眼神,拉着小丽刚要进屋,身后又传来一个声音:“小丽!”

    这一声就像正在播放的电影按下了暂停键,准备跟着进屋的娘家人停下了,准备安排座位的帮忙人停下了,准备炒菜的大厨停下了……一时间,所有人都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心里同时冒出一个问号——今天这是怎么了?

    待住儿”庆幸自己手里没刀,要是有把刀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转头冲过去。他深吸了口气,压下了胸中的怒火,狠狠瞪了小丽一眼才挤出笑容转过身。

    大门口,一身整齐干净白衬衫的毛驴带着他两个小兄弟施施然走了进来。今天的他既没叼烟也没颐指气使,很是平静。但也同样没压住自身的光芒,如同耀眼的明星在万众瞩目下穿过人群来到小丽和“待住儿”身前。

    “待住儿”想,过了今天一定去找给他看日子的算命先生算账。什么好日子?如果今天算好日子,那平时天天都能算过年了。小丽的手再一次在他手心里微微颤抖。“待住儿”斜了小丽一眼,发现她因穿着婚纱而半露的胸口正剧烈起伏着;望向毛驴的小丽眼神里满含激动与期待。他心里咯噔一下,像是突然从高处坠落。

    “我来讨杯喜酒喝不为过吧?”毛驴眼望着小丽却是对“待住儿”说。“待住儿”本能地把小丽向身边拉了拉,使她半靠在身上。他以挑衅的眼神望向毛驴,“当然,朋友来了自有好酒好菜。不过……”不过什么“待住儿”没说,但在场所有人都知道他的意思。

    毛驴抹了抹自己的小平头,“呵呵,我就是来喝杯喜酒。”他对身后的瘦子一摆头,“去把礼钱随上。”“行,既然是来喝喜酒的,我欢迎。等一会我再单独敬你一杯。”“待住儿”咬着牙说。毛驴深深看了小丽一眼,才转身随便找了张桌子坐下。“待住儿”暂时松了口气,拉着小丽急忙钻进屋里。

    小丽本能地挣扎,但就像她之前的努力,最终还是徒劳。小丽明白,跨过这个门槛,她将于过去正式告别。她不甘心,可现在的自己就像命运这部机器上的一个齿轮,任她如何挣扎,都被带动着向她不愿意的方向转动。在一声叹息中,她还是走进了宿命般的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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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挣扎的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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