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初一刚刚住校那一年里,让人能忘了想家的,不是同村的小伙伴儿,叫张进的那个,而是刘楼乡南旺镇那边的孩子们。一个姓张,叫张明星;一个姓刘,叫刘卫东。一个姓韩,名字已经想不起来了,或许见了面还能叫得出来。有两三个连姓也记不起来。同属于那最矮小的一群,人就会下意识避开个子高的同学们,免得无端地生了是非,就像海里的小鱼,自然而然地聚到一起去了。个子高的同学们,能打篮球的,算是第一世界的花,我们么,只能算是第三世界的吧。
刘小卫东又黑又矮,却不瘦。一头黄梢的蓬头发,嘴有点鼓,模样和爪哇岛红毛的猩猩有点儿相仿,脾气也和红毛猩猩一样好,性子也慢,心肠也软和。有一回我星期天发烧,接连着一个星期没去上学,第二个星期又不想去上学,借口体乏无力难受,又在家里赖了一个星期,没想到他带着那六七个小伙伴儿,一路骑车行了12里的土路,汗都出来了,来家里看我。说想我了,怕我想家退学不来,特地来叫我回去。
我的娘很是惊奇,没料到自己儿子的人情还这么广,已经在外面混得,有了近乎可以结衣交命的朋友了。我也第一回感受到温暖友谊的深切,带上干粮,咸菜,书包,骑上破车子和他们一起,飞一般地回康庄驿去了。
康庄驿就在南站的南面十二里,再往南十二里就是三十里铺,再再往南十里,就是二十里铺,一直通到济宁州,是条宽大的路,从明清,甚至从汉朝末曹操屯兵开始,是从北往南的一条官道的。路西的,靠着运河和八百里梁山泊的湖,路东的,靠着至圣先师孔老夫子的家。也许是这个原因的,路西的好武,路东的好文。乡间不称武术,只叫做打拳。路西的每个庄上,都有几个远近闻名的师傅,善使唤棍棒,长枪,或者是什么拳,各有各自的长技,也不专门收徒,只要把一身技艺教会同姓本家的孩子们。路东的每个村里,历来也不缺会舞文弄墨的老农,虽没有什么学问,功名,却小时候上过几年私塾,可以写一手的好字,懂得颜筋柳骨,或许还有会行草的。到了过年,或婚事,或者丧事上,便可以从对联,帐子上,能看得出是哪一位老先生的字体来的。
小卫东他生在西乡,自然懂得拳术,自己也不知道叫什么拳种,从小玩白蜡杆子长大的。在一班儿大的儿童里面,棍子在手里出神入化,是小伙伴儿公认的。我常常央求他亮几招出来,或者教一教他的绝技,可他每次都笑着推脱,借口没有白蜡的杆子,没法使出来。给他找来了抬水桶的木棍,他也笑,说这个太重,太粗,不顺手,手抓不住,使不出来力道。
我就不信,怀疑是他嫌我没给他磕头拜师,不肯教我。他说平日里玩的那白蜡杆子,细长,坚韧,又有弹性,后一头略许粗,而前一头是略许细的,前后用手握住,臂膀一挺,头上可以抖出一个棒花的,一般的木棍那里可以耍得起来。我就怪他,说你这会打拳不是真的,我家有个四爷爷,毛笔字一直写不好,笔回粗壮没有身腰,更不提什么筋骨力道,还喜欢拿出来到处写,过年的时候把福字贴满了石头、墙、缸和牛槽,被老辈和小辈们“尊”作是学了乾隆皇帝的御书的笔法,却老是怪在城里买不到上等的湖笔。你和他是一样的。那一回他听我说这么斯文的一个比方,刘卫东显然觉得滑稽,哈哈笑了很久,不知道在笑我的四爷爷的故事,还是笑我讽刺他的棍术。
日子久了,也真弄不清他是会使白蜡杆子,还是会那种不知名的拳,既然他们靠近南四湖的水沿,姑且叫他湖拳吧。反正他和我一样地高,大概只有一米出头,那么几个矮小的孩子,刚好可以把右臂或者左臂,相互搂着肩膀,下课,去食堂吃饭的时候,就像捆绑成了一排,走来走去,自小和三姑家的表哥一起长大,也没这么地亲密过。
大路边上的村子,南站和康庄驿一样,本地都出坏人。坏人是从小就变坏了的,在我们班里就有。那个家伙姓聂,瘦高的个子,腮帮子出奇地瘦,生就一副如同螳螂的脸,一副又黄又干的眼,老是直勾勾地盯人。这么一排小矮人每天在校园里,大树下,排排地走来走去,说说笑笑,也不知怎的,一定是让他不高兴了,老是要挡住,站在中间故意地不让人过去。我们只好相互松开缠绕的胳膊,绕他过去。那一回跑得快了点,松开的时候慢了点,便不知谁碰到了他,这位螳螂一样的恶人借机发作了起来,用难听的话,骂我们,我们这些比他小了很多,也矮了很多的小孩也不敢还嘴,被他抓住了张明星不放,压倒在地上作势要去打,其他几个娃儿,没料到这个形势,不敢上前去劝拉,立在一边发愣。
刘卫东走上前去,细条条的刀蛸了放手,他趁机把小伙伴儿从地上拉了起来。他们一高一矮两个,站在戗起的土尘之中,看起来不妙。喧闹中二人没几句话就交上了手。聂刀蟜拿手去抓,却被人家扬手一拂,只好把脸仰开去躲,胸前不由得敞开来,被人家再一拳打在肚子上,抱着肚子,一下子就腰弯下去、背驼起来了,像一张案子,拱在了那里。没了阻拦,只见那刘小娃儿不慌不忙地擎起左肘,横步一跨,身子一沉,肘尖顺势捣在了在那背弓上。那坏小子张着嘴却叫不出来,一声不吭地头栽到了地上,身体弓得更狠了,想扭却扭不动,像一条虫子,僵死在了地上。
刘卫东拍了拍身上的土,穿过人群发呆的目光,走了。
那一幕真是历久弥新,闭上眼睛都能看清楚。有时候不禁会去揣摩一番。看那拳术精湛的人,打起架来,也是美的,如同京剧里一样,唱念坐打,任你来的是拳还是脚,有的是那种从容淡定,不紧不迫的气魄。任他再乱再快的手法,到了面前,都被分拨调理,仿佛谋划好了一般,有先有后,乖乖地顺着他的招式,化成了烟云,消散去了。
做事精湛的人,也会是这样吧。
2019.9.21
2019.10.10 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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