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个年龄七十好几的外婆是个很伟大的人。记忆中有种女人如我母亲,仅是普通巷间市民般的好管闲事,有种女人似我奶奶那般笑声如雷贯耳得难听,引人发笑,却是从来没见过一个女人和我外婆一样的和善,质朴却又浪漫。
那种浪漫,是土地的浪漫,稻花粘在身上似的,甩也甩不掉。
正值零八年将近过年,草还稀疏,我随母亲去老岩(外婆住所,我一直以为古时这里有块灵气儿的大石头,故名老岩),别提我有多高兴了,以往这几天是轮不得母亲回娘家,恰逢着了宰猪的时候,才得以赶早班车上了乡。外公早年间摔过了,什么活计也是干不得的。外婆一个人忙里忙外,不知道哪里来的愤怒,嘴里不时骂骂咧咧,一个人跑来跑去,一会儿到厨房看看那祭祀的供品安排的是否妥当,一会儿瞅瞅杀猪的大澡盆洗干净了没有,对了,澡盆我给取的名字,不知怎的晃悠到了场院,瞧着猪还没从圈里扯出来,钩子拉的猪鼻子血肉模糊,外婆跑过来,一把抓过钩,狠狠地往墙门一拽,猪一生嚎,吓得我连忙跑进了屋,生怕猪妖现世。
猪腿哆嗦了几下,终于停歇了。“老大——拖到马路上去。”马路是新修的,很漂亮,比城里干净而且车子少。大舅不甚明白,挑着眉头看着外婆,外婆怒着眼“叫你拖到马路上去”。
众人皆无话,几个舅舅搭着伙儿就拖着死猪上了马路。
外婆家算是个联合家庭吧,举家住在一个山坡上,现在想来,也许几十年前外婆家还是个响当当的望族哩。杀猪的时候本身人就多着,再加上上了马路,乡里乡邻都来凑个热闹,私下说着的无非就是外婆的光辉事迹。
“你晓得啵,她老人家当初还不准政府修这条马路哩!”一小老头眯着眼钓鱼般地和家客说着。
机智如我连忙跑上前相问。
“不知道吧,当年她嫁过来给那个当兵的差点在这条原来的石子儿路上摔了,有感情的,晓得啵?”说着他又坏笑着。
我跺了这个人鞋子一脚,连忙跑开了,我母亲不好意思地冲那人笑笑,又宠溺地假意瞪了我一眼。整个杀猪的过程外婆一声没坑,只是斜着眼睛,微张着嘴巴,老人打盹一般模样。有了早上那血腥记忆,我一时半会儿也不敢和外婆搭腔,尽管她对我十分和善。紧着杀完猪了,舅舅们打算把脏了的血水和污水处理了,外婆瞧见,连忙起身,抓起盆沿侧倾,所有污秽全倒了马路上,有的还溅起来滴在了我鞋,过年的新鞋从此成了我十分忌惮之物,好像血腥的猪妖会从鞋子里钻出来似的。我终于清楚了外婆那段“有感情的记忆”是对这马路的极端厌恶吧。
估摸着又过了几天,眼中外婆又不吓人了(童年的记忆总是舍坏求好),于是我又欢蹦乱跳地找了外婆炕洋芋(这地儿的土豆),外婆满心欢喜地答应了。厨房里,外婆烧着柴火,我在旁边坐着,有意没意地说到了马路,我指望着吃完洋芋她带我去马路上转悠。外婆却是“拼死”不愿意,我内心一种极大的自豪感涌上心头,孩子得知大秘密的那股子隐晦的意味应如是。
外婆质朴得就像一撮泥巴,七十多岁的人了还要亲力亲为自个儿种田,六年级时我家三口到老岩探望时她也要亲自掌勺下厨,虽说我母亲也是个做饭的好手,但应我要求外婆还是会尽心尽力,毕竟小小年纪的我口味蛮叼的。
吃着饭,外公拄着拐杖也坐了上席,平常少见,才闻清楚外公一身的酒味儿,外婆倒是不嫌弃,一口一个老头儿的叫着,坐得可近了,我这外孙而瞧着还会争着要外婆做人肉椅子。
“老头子,老二他那个不长见识的要修新房子,马路边儿上,老房子留给我们,你说他们这是什么意思,偏偏修在马路边上,是不是专门气我的。”外婆又怒着眼,我瞧见了,又发现桌上的猪肉腊肠,连忙借着添饭的机会跑开,又被眼尖的妈妈捉了回来。
三四年后的今天,我少有去外婆家的时候,每每去的,外婆都只站在儿马路边儿上的草垛上迎接。我倒是又提起过兴致,问了问这马路的典故。
外婆告诉我,这路还是石子儿的时候她嫁过来,石子儿凹凸,光瞧着清楚,现在老了,估计要走了,外公身子骨有问题,这路油光锃亮的,前面有雾似的,瞧不清楚了。
这是外婆的话,我想是背后定还有些许故事外婆亦可能是忘了,也可能是不愿与我这小外孙儿说罢。
我那时瞧着外婆,眼角叠叠皱纹,和这柏油马路上的纹理有着相似的模样,心莫名紧了。
边儿上是常绿阔叶的树,底下是飘飘摇摇的草苗子,中间横着的便是这条马路了,时有风起,若是外婆有一天走上了这条马路的雾里,记得来敲我家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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