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到洛阳老城去玩,无意间遇到了一个特别的老人。
之所以说他特别,是有根据的——如今在这忙碌冗杂的环境中能够遇见一个推着八九十年代旧式自行车吹糖人的人是极为不易的,而老人就是这样一个人。
初见他时,心里有几分小小的激动。虽然很早就听说过吹糖人,对这一中国传统工艺,心中也颇多欣喜与向往,但真正见到却是第一次。
看一个个糖人,在他手中连吹带捏,几下便成,干净漂亮,于是瞬间吸引了我全部的目光和兴趣,停下脚步就再也挪不动。仔细看摆设,蛇、兔子、猪、龙……五颜六色,龙飞凤舞,有如简笔画,寥寥几笔便栩栩如生。
游人路过,一般都会被吸引,停下围观,对这种古旧而新奇的玩意儿表现十足的兴趣,不说话,双目紧盯。但奇怪的是,大家的态度似乎颇为一致,看则看矣,甚少有人掏钱购买。看够了,兴趣消弭,就继续静默地转身离开。
唯我一人驻足良久,终于得一机会和老人聊上几句。
老人今年70多岁,15岁开始学习吹糖人,从动荡饥饿年代一直延续到现在,算起来已是五六十年的光景,大半个人生,经历过贫穷苦难,揭不开锅,唯独守着这一技艺四处奔走养家糊口,几十年不曾改变。
吹糖人是半演半食的技艺,通常都是在顾客面前直接完成,吹成的东西容易破,必须把握好气量和手的力度,不能出现差错砸了招牌,动作还得熟稔美观达到让人惊叹的效果,如此才算一次成功的生意。
糖浆容易凝结,需要保持极高的温度,烫手不可避免。虽然,吹糖人的技艺早已在一次次来回揉捏中炉火纯青,任何动物都能信手拈来,但就是这些三两下的简单动作,不知凝聚了多少个日夜的烫、吹、眼手协调的演练。
他让我试了试,可惜完全不上路子,不是把自己烫着了,就是吹到一半“啪”破了一个窟窿,或者干脆半途糖浆直接凝固不动了。
老人穿着朴素,黑色中山装,看起来是一个普通到清贫的老人,一个人,一辆旧式自行车,一个凳子,一些简单的道具,就是全部家当。
初见这样的场景,你肯定和我一样免不了对他心生同情,认为这是一个孤苦老人在社会边缘用不被重视的手艺赚生计,因为实在朴素到没有任何装饰。
后来,他拿出一沓政府、社会颁发的证书——我发现我误解了。
不仅不是一个被迫找生计的孤苦老人,相反还是一名非常厉害的非物质文化继承人,在许多大小型的活动中,作为代表出场,用他高超的技艺展示中国民间传统艺术的魅力,有名气有荣誉有地位。
徒弟远赴英国,子女富裕家庭和谐……
我不禁心有疑问。
“现在出来吹这个,只是因为喜欢,不赚钱。”他说。
—— 那一刻,我几乎心惊。除却几十年如一日、一生只为一个技艺坚持所带来的震撼,更多的是他的态度。
高台之上,拥有无限的光华与辉煌,可退到普通人群之中,依然是一个朴素而简单的劳动者,依然老车素衣,依然走街串巷,依然是三十年前的样子,不喧哗,不焦躁。柔韧而强大的内心大抵如此,荣辱不惊的态度,繁华落尽仍守得住真淳。
可能正如我们所想到的,以现在的生活水平,其实他早已无需每天出门奔波。
但细细琢磨就可理解,对于一个70多岁的老人而言,能够每天推着自行车带着工具为人们演示一生擅长的技艺,或许不叫辛苦,而是一种知足的幸福。
苦难的年代,吹糖人更多的是一项为生存的技能。现在呢,终于不用栉风沐雨,饥寒交迫,但这种裹挟着卑谦,渗透着坚毅的态度和行为,却成了老人割舍不掉的生活情结。那是几十年自我感情的延续,是一生风雨刻入骨子的记忆和习惯,是真正经历贫穷苦难的人,对生活最深刻的知足和理解。
这样的技艺老人,我曾有幸也见过一个,一个竹匠,眼睛几乎看不见,也不肯放弃,坚持每天拿着竹片编筐、编簸箕。
他们是在拒绝与接受、希望与落寞之间日复一日地体验着生活业已形成的习惯,想要从中寻找并保持与这世界、与过往的联系,无关金钱,无关名利,他们知道只要今天能和过往的每一天一样,那么一切就都还是鲜活的。或许有些残酷,但所有的苦痛、所有的欣悦到生命快要终结的时候所直面的人内心的就这样最淡然、最纯粹的样子。
一生勤劳,半世清苦,繁华平和,不改其志,老人是个特别的老人。走时,他还送给我一个糖动物和一张名片,动物没舍得吃,名片呢,妥帖收好,虽然不一定用得着,但真切的含着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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