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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人这么怀疑，简直是我工作以来的奇耻大辱。
食堂的一笔账目说不清，经理怀疑我从中牟利，话里话外各种讽刺。
我知道他这是挟私报复，没猜错的话，原因应该是去年竞聘时民主评议，我给他打了“合格”。
评议分四个等级：“优秀、良好、合格、不合格”，要想成功晋级，必须全部票数达到“良好”及以上，因一票“合格”，经理错失晋升良机。
投票是匿名的，但不知他从哪里知道是这一票是我投的，从那之后，对我动辙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看他那样子，这回估计是想借题发挥，用食堂这事把我赶走呢，我决不能让他如愿！即使走，也得由我自己提出，清清白白地走！
这笔账确实记得不清楚，我在食堂查了一圈，着落到一个关键人物身上——张姐。
张姐是主厨，做得一手好饭菜，人干净、勤俭，对数字敏感，所以我一直指定她负责食堂日常管理并一应采购事宜。张姐管了这几年从未出过差错，怎么这次就……
我问其他人，他们只说前几天她接了个电话急匆匆走了，具体不知道是啥事；给张姐本人打电话，电话关机；发短信，没有回音。经理那边虎视眈眈咄咄紧逼，没办法，我只好下班后亲自登门拜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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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人事提供的住址，四十多分钟后，我停在城中村的一座居民楼前。
我向房东打听张姐住哪间，房东指着最高层西边那间说：“好几天没回来了，你是不是她朋友？下季度房租还没付呢，要不你先给垫上？”
我趴在窗户上看了半晌，靠窗的桌上一层灰，看来，的确好几天没人打扫。
“好像她家有人住院了，估计在医院陪床呢？”邻居说。
“您知道在哪个医院吗？”
拿着邻居给的医院名字和病房号，我又一路奔到医院，病房里，果然看见张姐的身影。
她正站在一张病床前，背对着门，看不清具体在干什么，只听见邻床的人说：“你这娃，你妈这么辛苦，几天没合眼了，饭喂到嘴边你都不吃，你这不是成心气你妈吗？”
我轻手轻脚走到张姐身边，看见病床上半躺着一个男孩，大概十四五岁，正倔强地把头扭在另一边，张姐的手伸着，盛着粥的勺子停在男孩嘴边，张姐说“吃一口吧，好歹吃一口”，男孩就是不张嘴。
眼泪顺着张姐的脸颊蜿蜒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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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叫肖轩，和张姐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说来也是张姐倒霉，她们老家重男轻女严重，父母为给哥哥讨老婆，拿张姐换亲，张姐嫁到男人家，受尽欺侮，怀孕时婆婆请人看肚子，说是女孩，全家不乐意，偷偷在张姐饭里下药，把孩子流了。
后来，男人在外头打工时和别的女人有首尾，对方逼宫上门，男人撑腰，张姐黯然离婚，没回娘家，扛着行李直接进城，一打工就是三四年。
打工中认识后来的男人，两人惺惺相惜，张姐不信任男人，没领证，俩人糊里糊涂过到一起。
第二年，男人老家突然送来一个孩子，说是他的。男人也是离异，离婚时不知道前妻怀着身孕，孩子生出来，前妻就自己带着，这次是前妻要另嫁，对方执意不许带男孩过去，前妻把孩子送到男人老家，老人没法带，让人把孩子捎来给亲爸。
这个孩子就是肖轩，当时八岁，已经记事。
肖轩既不喜欢张姐，也不喜欢父亲，跑过三次，要回去找妈妈，最后一次张姐到派出所领他，肖轩当着警察的面说张姐是人贩子，最后不得不他亲爸出面，才把俩人领回来。
经过上一场婚姻，张姐早不是原先的弱脾气，她明白，在这世上，靠天靠地靠男人，都不如靠自己。
她不领结婚证也有这个意思。俗话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现在看着一团和气，谁知道哪天遇上事，男人会不会又辜负她呢，还不如就这样搭伙过日子，哪天过不到一块了，好聚好散。
男人带自己亲儿子，不花她一分钱，俩人是搭伙，不是正经夫妻，她提不出任何权威性的阻止意见，三个人就这样在一个屋檐下过了好几年。
但事情的发展往往十之八九不尽如人意，意外到来之前，从不会提前警示。
男人在工厂里开行车，一时疏忽按错按钮，吊在行车上的零件砸下来，伤了人，血流不止，他以为要坐牢，又怕赔不起钱，害怕之下，一逃了之。
没有通知张姐和孩子。
工厂给员工交过工伤保险，医疗费、伤残补助全由工伤负担，所幸人伤得不重，就是恢复期长，对方家属上门索赔，一看她家这样子，再了解清楚实际情况，拿着张姐给的几千块钱走人。
唯一的问题就是肖轩。
亲爸跑了，孩子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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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轩当时已经和张姐共同生活了几年，几年的相处告诉他，这个女人心地善良，但以前他能住是因为老爸和张姐有关系，现在老爸跑得不知踪影，张姐和他一无亲二无故，没有抚养他的责任和义务啊！
小男孩的自尊心窜上来，他又开始跑。
亲妈要是能带，就不会把他送回来；亲爸跑了这么长时间，一个电话、一条短信都无，他到哪里去寻；可叹天下之大，竟无他的去处。
肖轩不知道该往何处去，跑来跑去，只以家为中心兜圈子，不是被熟人碰见领回来，就是被警察拦住送回来，最后一次被送回来后，张姐用绳子把肖轩绑在椅背上，耐着性子对他说：
“你也甭跑了，我也追不动了。我要工作、要挣钱，不能老请假到处找你，这样吧，从现在开始，你就当托管在我这儿，咱算钱。
一月连吃带住我算你四百，上学是义务教育，百拾块的书本费就算了，当我给你的压岁钱，咱俩都把账记好，要么你爸以后回来给我还，要么你长大挣钱了给我还，咋样？”
张姐早看透了，这孩子根本不是真想走，否则他就该上火车站、汽车站了，哪能每次都恰巧被人找到啊！
她知道这孩子聪明，自尊心强，亲爸走了，不好意思懒着自己，不得已才出此下策，罢了罢了，既让她遇上了，就是缘分，说不得行善积德一回。
从此，肖轩才算安分下来。
这回住院又是怎么回事呢？
肖轩看张姐煞有介事地每个月记账，他觉得自己得早做打算，生活上他力求勤俭节约，学习上下功夫努力，凡是有奖金奖品、不用交钱的活动他都参加。
这回就是参加学校运动会，报的项目太多，体力不支，加上嫉妒他的人使坏，不小心脚骨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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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学校电话，张姐来不及办请假手续、和同事说了一声就往医院跑，手机没电也不知道，在医院为肖轩前后奔波，没想起充电，所以电话一直关机。
食堂的账目我俩也弄清楚了，张姐说，肯定是内部有人看她最近不在，起旁的心思，一个可能是想用假账借经理的手把她弄走，二是真的利用做假账从中牟利，不管哪一样，都坚决不能姑息。
肖轩手术完毕、病情趋于稳定，张姐请同病房的家属帮忙照顾，她回单位亲自给经理解释，拉出嫌疑人对质，三言两语下来，对方露出破绽，张姐乘胜追击，一击即溃，澄清了自己，也还了我的清白。
经理十分失望。
又过了十来天，我听说肖轩从医院回家了，下了班，提着营养品上门探望。
张姐不在，门一推就开，肖轩正靠着被子看书，见是我，难为情地一笑。因为那天在医院，我后来把张姐支开，不留情面地说了他几句。
我说：“你别再折腾了，好好听张姐的话，张姐被人陷害了，眼看工作不保，自你入院，张姐衣不解带、二十四小时连轴转。就是亲妈亲爸也不过如此！你要是想独立，怕拖累她，就别矫情，把自己照顾好，好好学习，健健康康、平平安安、茁茁壮壮，早日长大成人，学有所成，才能还她的情！
你拗着不吃饭，是想饿死不成？告诉你，要是你不吃饭，饿得奄奄一息了，医生会给你插管，输营养液，张姐花费更多，你欠得情更大！”
现在这些小屁孩心思真多，弯弯绕绕的，一点不像我们那时候单纯，不骂不收拾就敲不醒他！
放下慰问品，我一边打量屋子，一边问肖轩：“腿好点没？最近有好好吃饭吧？”
男孩红着脸，往床边挪想给我倒水，我忙拦住他，一抬头，看见床边一面墙的奖状，全是肖轩的。
“学习不错嘛！明年中考你准备考哪个高中？”
“我、我不想上高中，我想上技校。”男孩挠着头说。
“为什么？你成绩很好呀，完全能上一个好高中！”
“上好高中又能怎么样，还不是考大学、大学毕业出来找工作，连头带尾七年，有这个时间，我上个技校，提前几年出来工作，干得好的话，我同学大学毕业时，我说不定都闯出一片天地了！”
“嗬！很有自信嘛！你怎么就知道一定能闯出一片天地？天下人那么多，为什么幸运之神一定就眷顾你！”
男孩又挠挠头，不吭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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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轩最后还是偷改了志愿，上了本地的一所技校。张姐和我说起时，嘴里一边骂“犟怂、犟怂！”一边为孩子惋惜。
我说：“他上技校你不是应该高兴吗？上技校花钱少，早一天工作就早一天挣钱，减轻你的负担，多好！”
张姐瞅了我一会儿，又把眼光投向远处，好久，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这孩子，到底也和我生活了几年，有时别人不提，我都以为他是我亲儿子了。这么好的人才，不上大学，可惜了啊！
唉！都是大人造孽，你说他爸他妈但凡有一个顶事，娃也不至于这样！唉……”
看着她矮矮胖胖的身影蹒跚离开，我心里不禁浮现出那天探望时，肖轩说的一番话。
肖轩说，其实他早知道了，他爸回来过。学校门卫室的大爷说有个男人往那放了一大包东西，和两千块钱，肖轩问了那人的容貌，猜是父亲。
但是父亲既然回来了，为什么不当面看看他、和他说说话呢？为什么不把他接走？
回家养伤期间，他在家里翻找复习资料，从压在抽屉底的一封信里知道了答案。
父亲再婚了。当年他以为重伤了人要吃官司，吓得一跑了之，转了好几个地方，最后在另一座城市的一个村子落脚。
村里有户人家，独女天生残疾，需要男人顶门立户，家里条件不错，看上了据说是“无父无母、无牵无挂”的肖父，招了上门女婿。
肖轩和张姐紧张、清苦、拮据时，他父亲倒过得不错。结婚第二年，女人竟老蚌怀珠，生了个老儿子，肖父喜不自胜。老儿子一天天长大，越来越像肖父，肖父抱着儿子想起远方的另一个儿子。
他不知道当年的事已经无人追究，以防万一，藏踪隐迹悄悄跑回来看肖轩，又怕肖轩见了面，非要和他一起走，他实在没法带，所以远远看了肖轩几眼，留下些东西和钱，当作对这个儿子的最后补偿，然后再次离开，永不相见。
肖父在张姐门缝里塞了一封信，信里夹了三千块钱，说感谢张姐的。张姐恨男人无情，怕肖轩知道真相伤心难过，把信藏了起来，准备等肖轩长大成人再拿出来给他，不成想还是被肖轩找到了——一切都是天意！一切都是命运！
肖轩的心寒了一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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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过离家出走、想过自暴自弃、想过死，但只要他流露出郁郁寡欢的神情，张姐就会骂他：“没出息！有什么大不了的！”她以为他是因为伤。
她骂得虽狠，但时刻关注的神情暴露了担心的情绪。
原来，还有人在乎自己、紧张自己，这对陷入情绪低谷的肖轩来说是最大的安慰。
他想到曾看过这么一句话，大意是：如果你想狠狠报复一个人，自残、自杀、自我折磨，是最愚蠢的行为，最好的报复一个人的方法，是用事实告诉他，没有你，我依然活得很好！甚至活得更好！
我很优秀！我很独立！我有花不完的钱！
如果上高中，三年高中加四年大学，学费、生活费都不是小开支，他不能再加重张姐的负担。
因为有他这个拖油瓶，这些年，陆续几个对张姐有意思的男人知道张姐坚持带着他过后，纷纷退避三舍，是他，把她给耽误了。
既如此，那就让他负责照顾她的后半生吧，把她当成另一个母亲，在她膝下承欢尽孝，为她养老送终！
亲生母亲给他生命，这个母亲给他希望和未来。
张姐在食堂一直兢兢业业，直到她的养子肖轩从技校毕业，进工厂当学徒。
学成出师，肖轩与人合伙开店，让张姐辞职，张姐不愿意，肖轩说自己忙顾不上店里，需要自己人帮忙盯着，张姐一听马上递辞职报告，当天就到店里走马上任。
财务、内勤一把抓，真的帮肖轩不少。
我最近一次见张姐，她从肖轩的路虎上下来，一身名牌，耳朵、脖子、手腕手指上，都挂着金灿灿、亮闪闪的首饰。
“张姐，你这是要晃瞎我的眼啊！”我打趣她。
“哈哈哈，被你看出来啦！还不都是轩轩的主意！”张姐一说话，动作幅度一大，环佩叮当作响，她把嘴俯近我耳边，神秘地压低声音，“妹子，你知道我俩从哪儿来？”
我摇头。
“哈哈！我俩去看肖轩的亲爸亲妈了！”
纳尼？
“你不知道，他爸他妈看见我这身打扮，再看见肖轩的车子、肖轩给他们的票子，眼睛都直了！哈哈哈！真痛快！”
我看着不远处靠在车前抽烟的男人，事隔多年，他终于从被亲生父母抛弃的可怜小男孩、经过世事的千锤百炼，长成这样功成名就的年轻俊杰，我心里不由地想，这就是他的报复吧！为了这一刻，他忍耐了多少年！吃过多少苦！
虽有张姐在身边照顾、关心，但他心底的真正酸涩，几人能知？
这次探亲，他给亲生父母留下那些钱，一是慰问，二恐怕是想做个了断，和那样无情无义的父母彻底了断——这就是他的报复。
当年你们执意舍弃的、避而不见的、亲生儿子，如今功成名就、衣锦还乡啦！你们后不后悔？
心事既了，“大仇”既报，唯愿今后的日子，他能放下心结，好好为自己活上一场，不为别的，只为那些信任和关怀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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