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之自我意识与人性恶
昨天,一位网友留言:“人类活着就是为基因打工,就是基因的傀儡,您怎么看这句话?”
我的回复是: “这句话其实还是在强调人的“生物性”——一切生灵其实都是被它的基因所刻写、所控制;不过,即便是低等的生灵,它们的基因在时间流中也一直的重组、变异,从而演化出更多的可能性,以及更高的生存形式;这种对原有基因的‘突破’其实也可视作为一切生灵的‘生存意志’。对于人类来说,全部的幸运在于,我们拥有了‘自我意识’,对于天地万物,特别是对自己的行为与心灵的意识,于是,‘我是谁’的问题在宇宙进化的永恒河流中以前所未有的严重性凸显了出来,此时,如果仍然坚持人类不过是为基因打工,不过是基因的傀儡,就多少有点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的嫌疑了!供参考。”
刚刚又看到一位网友的留言:“显而易见,人性本恶。”
我没有回复,因为他已经有了很明确的观点,且当下并未做好有所调整的准备。本体论者习惯于追问:人性的本质啊,你到底是什么?殊不知人性哪有什么“永恒不变的本质”呢?那些所谓的对于人性本质的回答,无非是一个“划界的问题”而已。如果你认为旷野上一头饥饿的雄狮捕杀一只黄羊为恶,那你肯定会“坚信”人性本恶,因为我们自己饥饿的时候,也会要吃饭,我们吃掉的猪肉来自一头曾经活蹦乱跳的猪仔,吃掉的蔬菜来自于农庄里曾经生机勃勃的萝卜或者白菜,从生物学的角度讲,猪仔和萝卜白菜的“生命”与黄羊的“生命”并没有什么不同,所以,如果界定雄狮的行为为恶,我们人类当然每一天甚至每时每刻都在“作恶”!当然,这种看法肯定会遭到“性本善”之信徒的坚决反对,因为他们有“不同的划界”:他们认为一头母猪用奶水哺乳自己的孩子是“慈爱”——慈爱当然是善,所以,人性本善自然是不证自明、不言而喻的!这种观点在儒家文化圈更为盛行,因为孟子在两千多年前就已经“断言”:“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其实,孟子有关人性的论辩多有混杂之处,有时将其拔得极高,壁立千仞,通体散发令人炫目的神性的光辉与荣耀;而有时,又将“人性”与“本能”混为一谈!人之为人的“人性”自然是扎根于人之为生物的“生物性”(本能)之中,但是,人性毕竟并不等同于生物性(本能),否则,哪里又有必要费尽心思去探索“人性之本质”这个“天问”呢?!当然,对于“思维怠惰症”者而言,跟着孔孟走,或者跟着耶稣走,无非都是“跟着感觉走”,皆不失为“明智之举”!
人性问题实在过于复杂,过去的时空长河中,所有追问者无不走在一条处处危机、处处充满惚兮恍兮之不确定性的林中小路上,孔孟无胜利可言,阳明宗三也无胜利可言,佛陀耶稣亦无胜利可言!留下的,或许仅仅是几条或明或暗的小径:
(一) 人之为人的人性源自人之为生物的生物性(本能);简而言之就是,人性源自本能;
(二) 人性深受人之社会性的影响,而且,人之社会性也源自人之生物性(本能);
(三) 人性深受人之自我意识的影响,不过,人之自我意识是社会化的成果,是后天发展起来的,它并不源自人之生物性(本能),然而,它仍然会在某种程度上受到人之生物性的剧烈影响。
这些观点显然并非是严格的逻辑推理论证的结果,恰好相反,它是“证伪”(而非“证实”),它不能说明“人性是什么”,而只能说明“人性不是什么”,或者“什么不是人性”,所以,换一种说法就是:
(一) 抛开人之生物性(本能)所言说的“人性论”,不是人性论;
(二) 抛开人之社会性所言说的“人性论”,也不是人性论;
(三) 抛开人之自我意识的“人性论”,肯定也不是人性论。
它们的关系可以用下图表示:
今天的目标,本来只想言说第三个问题(前文已经论述了前两个问题),然而,时空悠悠,林中小路上的腐叶与尘土何其多、何其厚,不稍加清理,恐难以留下任何辙痕;然若想彻底清理,又岂人力所能逮也!
从认知心理学的角度讲,人之社会性与自我意识的发展从简单到复杂至少可以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大约介于0~2岁左右,此阶段的婴儿与妈妈之间存在着社会性互动,比如:饿或者渴了,就会哭;吃饱了喝足了,就会流露出“纯洁的微笑”;不过,这种社会性也广泛存在于哺乳动物中,所以,婴儿的这种社会性仍然属于人之为生物的“生物性”,是基因刻写而成的“本能”,是遗传密码所呈现的强大的“生命意志”的显现。同时,此阶段儿童处于主客不分的混沌世界,无自我意识可言。
第二个阶段大约介于2~12岁左右,伴随着客体与主体的分别,儿童的“自我意识”逐步发展并强大起来。最初,他们虽然能够区分客体与自我,但是,他们认为与其接触的花草树木、小狗小猫与他们一样拥有喜怒哀乐,这是一个典型的“万物有灵”的阶段;随后,儿童会逐步认识到他们与万物可能并不相同,他们试图以自己的方式去探索万物的奥秘,有时试图把自己的喜怒哀乐和天马行空的想象“强加”给万物,“宠溺”和“虐待”可能同时发生,且毫无违和感。再往后,伴随着客体之客观性的进一步增强,儿童作为主体的“自我意识”也会进一步的发展强大起来。但是,不管怎么说,在几乎整个第二阶段,儿童的自我意识整体上仍然是“无善无恶”的!当一个成人批评一个儿童正在“作恶”时,其本质不过是:儿童的言行与成人世界关于“善的标准”相违背;反之,当成人表扬一个儿童的善行时,其本质也不过是:儿童的某个言行正好符合成人世界之善的标准。所以,此阶段儿童的言行,无论是“善”还是“恶”,如其说是“道德问题”,不如说是“心理问题”——后者比前者可能更加接近“真相”!不过,我需要再次强调一下:此阶段儿童的“自我意识”深受成长环境的影响,相似的环境一般会表现出相似的“性状”,而不同的环境,则会表现出“不同的性状”,这多少有点类似于生物学中的“基因型”和“表现型”之间的关系——基因型可以遗传,而表现型则不可遗传;只不过,除人类以外的生物停留于此,而人类实在复杂得多,会继续向前发展!
第三阶段大约始于12岁左右,终于死亡。12左右的儿童已经拥有了比较强大的自我意识,这种强大首先表现在:能够明辨善恶;其次表现在:在反躬自省的基础上,可以自我抉择“行善”,或者“为恶”。此后,良性的社会性互动,会促使自我意识获得持续的发展与提升;而不良的社会性互动,则会使得自我意识几乎处于停滞不前的状态。当然,这里的“良性”不是道德判断,而是认知判断;也就是说,愈发强大的自我意识与几乎停滞不前的自我意识,都有可能“行善”,也都有可能“作恶”;而且,自我意识越强,其行善与作恶的“烈度”一般也会越强;反之亦然。
在人类意识的进化和发展史上,建立在反躬自省和自我抉择基础上的“自我意识能力”,其实就是康德所说的“自由心”——源初儒家对人性的看法比较乐观,将其命名为“仁”(性本善);而基督教文化传统则要悲观得多,故将其命名为“原罪”(性本恶);然而,不管怎样命名,这种“自我意识”可能仍然是“无善无恶”的,或者说是“可善可恶”的:可能依据内在良知的召唤而抉择“为善”,也完全有可能受到魔鬼撒旦的诱惑而抉择“行恶”!如果将“撒旦”视为“全恶”,将“上帝”视作“全善”(最高善),在以“全恶”和“全善”为端点的线段上,人类星星点点地排列其上!
在长长短短的一生中,自我意识彻底停滞发展的人,在今日社会其实并不多(在静态的农业社会倒是比较常见一点),如果有,其生存状态多半就是陶渊明笔下桃花源里的“小国寡民”,淳朴自然,无欲无求,甚至无善无恶。有些家境富裕、家风良好的大户人家可能会刻意为年轻的子女营造某种类似桃花源的成长环境,比较而言,弊端可能更为突出:这样的“宠儿”不仅对恶人恶行(哪怕是“小小的恶”)会表现出难以置信的错愕,而且,甚至有可能丧失抉择行善的动机和行为!
大多数人都会在“线段”上做无规则的“摆动”。这些人可能是20岁,或者60岁,或者100岁,物理性的生存时间是如此的不同,但生命的本质可能并无差异,因为,他们的“自我意识”可能永远停留于12岁左右的发展水平上;他们看似也在不停地与生活环境进行着社会化的互动,但这只不过是一种“假性的互动”——丝毫无法触及到他们之自我意识的发展;他们的大脑只不过“他人闲谈的跑马场”——“他人”既不是“上帝”,也不是“魔鬼”,而只不过是跟他们几乎毫无二致的张三或者李四;他们的行为几乎是偶然的、概率性的,此一时刻可能是“善”的,而彼一时刻有可能是“恶”的;而且,不仅他们的“善”缺乏力度、可有可无;甚至他们的“恶”也人畜无害!他们是历史长河中静态惰性的水分子,既不立于波峰,也不立于波谷,他们的生命完全被一个叫作历史的家伙裹挟着,几乎激不起一丝浪花!
剩下的人已经不多了,即便如此,这些少数人却需要分为“非此即彼”的两类,一类是:沿着“撒旦”的方向,一路持续堕落;而另一类则是:沿着“全善的神”的方向,一路超拔。
在堕落的道路上,往往非常“惨烈”!这些人的自我意识非常强大,充满了生命活力;但是,非常遗憾,他们的抉择长久以来依据的都是“暂时善”,而非“永恒善”。不同的文明,对“永恒善”的命名可能不同,但都具有本质上的相似性,如同康德所说,是“头顶的星空和内心道德律的有机结合体”。对于基督教文明来说,“接受上帝的恩典,荣耀上帝”即为“永恒善”;而对于儒家来说,“仁”,或者由“仁”直接生发的“恕与爱”(“恕”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爱”就是“己立立人己达达人”)就是“永恒善”。“暂时善”是人类在与环境进行社会性互动的过程中,所命名的“有条件的善”:它必须以“永恒善”为前提和基础,否则就有可能“不善”,甚至是“作恶”!比如,孝悌忠信就是儒家的“暂时善”;对于求学阶段的青少年而言,勤奋、专注、好学等都是“暂时善”;对于教师而言,认真、负责等都是“暂时善”;对于战士而言,执行、勇敢、赢得军功章等都是“暂时善”……如果时刻不忘“永恒善”的光辉和荣耀,那么,所有这些“暂时善”都将熠熠生辉;如果或有意或无意地忘却了“永恒善”,这些“暂时善”都将成为堕落者最有效、最强大的作恶的武器!多少优秀学子“死于”高考状元的名号?!多少优秀教师“死于”特级教师的荣誉?!多少父母官“死于”光鲜亮丽的政绩工程?!又有多少渴望功名的梦想者在“暂时善”的蛊惑下彻底堕落为“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当然,截止到目前为止,这些“堕落者”仍然有很大的机会“发生逆转”:也许突然遭遇某个契机,“永恒善”被擦亮、被点燃、被激发,从而成为“永恒善”的追求者、求道者!
不过,在沉沦堕落的过程中,人之为生物的“生物性”(本能)一旦也被疯狂地激发和点燃,接下来的狂飙突进也许就只能依靠“死亡”加以阻止了!人类的“五官”(视觉、听觉、嗅觉、味觉和触觉)是宇宙进化的“恩典”,它使得原本弱小的人类可以安全地屹立于处处充满危机的旷野之上;所以,人类“向外看”的倾向是顺其自然的,是“顺觉”,非常合乎人之为生物的“生物性”;但是,通过反思意识和心灵之眼“向内看”,关照自己的“本心本性”,却是“逆觉而行”,此乃是人之为人的“人性”之必然要求,它不合乎人之为生物的“生物性”;所以,一切生物都是“顺觉而行”的,而且,由于它们基于本能的社会性没有发展出“自我意识”,使得它们自然而然地“懂得了”克制——一头已经饱餐的雄狮,即便正好又有一只羚羊经过,雄狮并不会马上“举起屠刀”,它不会暗自盘算:虽然我已经吃饱了,但仍然可以先把羚羊杀了,然后“藏在冰箱或者银行里”,留待未来!但是,丧失“永恒善”的人类,却可以在“自我意识”——其实就是贪婪和过度的欲望——的鼓动下肆意的作恶!老子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多么令人振聋发聩地领悟啊,可是,对于心灵之眼已盲的人而言,又有什么用呢?!这些人的“生物性本能”与其丧失方向的“自我意识”相互助纣为虐,远远大于“1+1=2”的效果!对于这类人而言,甚至不要过于轻信“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神话,这样的例子是非常罕见的小概率事件,即便发生了,其真相也可能是:本身并非是“大恶人”,只是极其偶然的遭遇,错误的“举起了屠刀”;一经点化,幡然醒悟,回归正道。或者,“恶性”已成,但在外在强力的干涉和控制下,暂时(也有可能长久地)回到“激不起一丝浪花”的状态。
人性之恶有多幽暗,人性之善就有多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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