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荷听到外面传来婶娘的叫骂声。
“容易吗你说容易吗！？能嫁进王家那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多少大家闺秀求都求不来呢，你倒矫情了你！不过乡下来的野丫头……”
翠荷抬起埋在桌上的脸，抹一把泪，突然感觉房里的光线特别刺眼。婶娘是个好脾气的，如此叫骂当是真真遇上了极为令她恼火的事。
是的，再过两天，就是翠荷与王家大少爷的婚期。自她前来投奔这远房叔父家，到这时已有三个多月了。这些日子里，叔父一家都待她很好，她吃好，穿好，从没有受气，没有被欺负，为了说成这门大好的亲事，婶娘可是费了不少心思的。
翠荷应该兴高采烈千恩万谢，但是这时翠荷又埋头继续哭，她想起了那乡下小破屋里昏暗的油灯，那是温暖的狗窝。
“小姐，您洗把脸吧。”阿喜说着把水盆放下。她是从乡下来的小丫头，这些日子伺候翠荷，跟翠荷很是亲近。
翠荷并不理会，只是把头又缩了缩。
外面一片寂静，婶娘许是叫得累了，清冷的月光也得以喘一口气，从阿喜打开的门投洒进去，照得翠荷的右臂有些惨白。
阿喜摸到门边，脑袋悄悄探出去张望。月光照在阿喜的小脑袋瓜上，长长的影向后延伸，履过了翠荷右臂的惨白。翠荷没有理会。
阿喜轻轻地关上门，蹑手蹑脚地走到翠荷旁边，几乎是贴着翠荷的耳朵挤出一句话：“蓝小姐说今晚行动。”
翠荷猛地抬头，一声沉闷的“砰”，两人一个揉着额头，一个揉着后脑勺。
……
原本虽是家境不大好，但翠荷的爹是个秀才，作得一手好文章，是全村人的希望。那一年翠荷爹万事俱备，自信满满地正要进京赶考，哪知道竟发生了那样的大事，真是世事难料，人生无常。
翠荷仍记得那是一个晴朗的早晨，一家人吃了娘做的好吃食，翠荷与弟弟玉书帮着爹收拾了行囊；而后在娘与翠荷的注视下，玉书送爹往村口走去。那一天风云没有突变，然而翠荷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天于自己一家，却是天塌了一般。
爹是被玉书和几个乡亲帮着抬回家的，从此一病不起，多方延医诊治无效，身子眼看着日渐消瘦，眼中的神气也渐漂浮了。不出半年，在一个漆黑的雨夜，爹在雷声雨声中突然睁大了双眼，卧在床上强伸着手探向窗外的闪电，不顾家人的劝慰，只用沙哑的嗓音喊着：“读书……读书……”终于力尽倒下，永远地逝去了。
读书，翠荷也对读书很好奇，但她心里明白，爹在世时只是想他自己还有玉书一定要好好读书；至于女孩子家么，爹认为女孩子生来就是不该读书的。平日里每当说起读书的女子，特别是颇有些才华的，爹总是要批判一番。至于玉书的好好读书，在爹看来，读圣贤书才是好的，而玉书接触的一些奇技淫巧类的杂书都应在禁止之列，为此玉书没少受过爹给的教训。
自从没了爹，玉书读书更加地勤奋了。娘虽听村里有不少人说如今读书不顶用了，而且孩子的爹就是因了这个才病亡的，但她也不大懂这些道理，只记得孩子的爹说读书是好的，玉书勤奋读书当然就是好的。
一年多前玉书外出求学，第一次回家就带了个女子回来。这可是天大的事，娘很是气愤，哪里有不经父母媒妁就擅自往家里带人的？而且这女子是个读书的，据说才华还在玉书之上，还是文武全才，真是岂有此理。玉书这次回家，不仅对那女子的才华大加赞赏，而且还极力劝说自家姐姐要多读些书。娘气得七窍生烟，当天就将那女子赶出了家门。
翠荷想读书，虽然不曾说过，但自是瞒不过娘的眼睛。自受了那次玉书带那读书的女子回家造成的打击后，娘终日惴惴不安，就寻思着要赶早给翠荷寻个好婆家，好绝了她那不该有的心思。
哼，女人家读书，成何体统嘛！
本来当年看上翠荷的人家也是有几家不错的，可是翠荷爹一走，这几家就开始各种推脱。这几年也一直没能说上什么合适的。
但是这回经过娘的不懈努力，终于攀上了些关系，于是，翠荷就到了那位远房叔父家。
……
蓝晴贴着墙角半滑下来，左右看了看，摸着墙往院内溜去。
一间房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你骂什么骂，要哄着她些，只要把人哄进王家，这靠山咱就有了——什么人？！”
水盆倒地的声音响起，有几分清脆。
蓝晴身子一缩，贴在一座假山后面。
男人打开房门大踏步走了出来，当面就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一个丫头，她正直愣愣瑟瑟发抖。“老、老爷，是我，我是阿喜。”丫头颤巍巍地说。
“端个盆都端不稳，你是干什么吃的！”随后从房里走出来的女人道，却立刻被男人投以一个凌厉的眼神，就又换了一副笑脸，“哦，阿喜啊，你快去好好劝劝翠荷，都是女孩子家的，说话也知心些。”
阿喜应了声是，捡起水盆转身走了。蓝晴待阿喜走得不近不远，就闪身跟上了她。
门被推开，翠荷转头道：“阿喜，我还是觉得……”待看清了来人时，却不自觉地抬高了声音，“你，你是蓝……”
蓝晴一个箭步冲上去捂了翠荷的嘴，阿喜从外面把门关上。
“你跟我走，阿喜负责引开人，我们翻墙出去，玉书在外面接应。”蓝晴说。
翠荷猛地摇头，蓝晴放开了她的嘴说：“你不会爬墙？没关系的，阿喜选的位置很好，你一定可以翻过去，我来帮你。”
翠荷喘了几口粗气，又摇摇头说：“不是，我是说，我就这样走了，会不会不太妥当？”
蓝晴翻了一个白眼，“都这个节骨眼上了你还说什么妥当不妥当？赶紧走吧别废话了。”说着拉起翠荷的手就要往外走。
翠荷挣扎了一下，没有挣脱，却也使蓝晴停下了脚步，回头不解地看着她。
“我就这样走了，我娘怎么办？我以后怎么面对她？”翠荷说。
“哎呀，玉书跟我好上了还不是挺好的么，你娘也没不认这个儿子。”
“可是……”翠荷还在犹豫。
蓝晴不再废话，麻溜地一把扛起翠荷，对外面说：“阿喜，开门。”
……
翠荷娘这些天眼皮老跳，她已经听说了太多的坏消息了，如今不知如何是好。最近托人联系翠荷的远房叔父，却总联系不上。有人传说人家已经跟她们家断绝关系了，问是为何，却没有问得详情。
这天收到玉书来信，娘粗识几个大字，却也还看不懂这样多字的信，于是拿去请周老先生给念念。
随着周老先生的念诵，娘渐是明白了玉书这信的意思，大概是说翠荷不愿意嫁给王家少爷，已经被他玉书伙同那个叫作蓝晴的女学生带走了，姐弟一切安好，近日或可归家云云。
娘听完就呆愣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嘴里念叨着：“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周老先生扶了扶眼镜，又摸了摸胡子，说：“我听说这个王家可是有京城里的贝勒爷做靠山啊，翠荷这回逃走，得罪了王家，恐怕不会有好结果。”
娘听了这话更是慌乱，陷入了喃喃自语：“我单知道给她找个婆家她就不会乱想了，我不知道她会逃跑……”
周老先生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她醒转过来，弯腰仰望着周老先生，恳切地说：“依您老先生看，这可该怎么办啊。”
周老先生摇头晃脑道：“依老夫之见，你当告知两个孩子，叫他们最好走远了，万万不可回家，要是回来叫王家的人捉着了可就不好。”
“走远了？要走多远？”娘拢了拢双手，毕竟是有些舍不得儿女远离。
周老先生眉毛一扬说：“有多远走多远，最好是走到南边去。”
“南边去？”娘有些不解。
“好了好了，有些事情说了你也不懂，你看要与玉书回复什么，老夫可替你写信。老夫以为，你准备准备，也出去避一避吧。”
娘没有离开村子，她虽是希望翠荷玉书不要回来，却也担心他们回来找不到自己，所以还是留了下来。
……
翠荷还是回来了。
那也是一个清晨，娘在厨房里烧水，就听见外面有敲门声，伴着一个声音在喊：“娘——”好像是翠荷的声音。
娘去开门一看，果然是翠荷，只见她修了一头利落的短发，穿着清爽的女学生服装，脸上洋溢着少见的笑。娘怔了一怔，随即赶紧拉她进屋，正要关门，就被外面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
“翠荷娘，老夫有重要消息！”是周老先生的声音。
娘关门的动作停滞了一下，周老先生已经蹿进了屋，动作出奇地敏捷。
“哟，翠荷也在呢。”周老先生喘着气，却满脸堆笑，可能由于赶得太急，眼镜往右边斜歪着。
他扶了扶眼镜，又对着翠荷娘说：“不得了了，不得了了……”
“王家的人要来抓翠荷了么？”娘吓了一跳，瞪大了眼睛巴望着周老先生。
周老先生大手一摆，“嗨，不是，是……是你们家玉书回来了，还有一位女、女……”
“啊？那岂不是连玉书也要给抓了？！”娘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汗珠。
“不是。”周老先生又大手一挥，正待接着再说，却被翠荷抢白了，于是干脆倚在墙边专心喘气。
“哎呀，是蓝晴和玉书都回来了，带着大队人马呢，还怕什么王家八家的。”翠荷说。
“啊？”娘的神情变得有些古怪，“带着大队人马，不怕王家八家，”突然她双手攀在了翠荷的肩，“玉书这是要造反吗？这样大的事情，京城的贝勒爷怎会饶了他，我听说大清朝廷对反贼一向是杀无赦的……”
“你别操那心了。”周老爷子终于缓过劲来，“什么贝勒爷，什么大清，如今都管不着咱们了。”
“管不着了？”娘转头看向周老爷子。
“管不着了。”周老爷子和翠荷异口同声。
外面似是传来人群的喧闹声，翠荷说：“娘，我们出去看看吧，还有周老先生，您也看看？”
“看看，自然是要看看。”周老先生抢先一步去开门。
三人来到大道上，此时虽只是清晨，但道路两边已站了不少的人，都朝着大道的一个方向看。娘随着看去，只见不远处一大群人正在大道上往这边走，当先的是几匹高头大马。大马渐渐走近，娘看清了当中一匹大马上坐着的正是玉书，他旁边的一匹马上坐着的正是以前来过家里的女学生。那女子将一把洋枪扛在肩上，一身灰蓝的军服，真真是英姿飒爽，看起来似是这伙人里领头的。
领头的？一个女子？娘总感觉怪怪的。
蓝晴把枪套在肩上背好，在马将行到娘的跟前时，她抬手向娘行了一个军礼。
马上众人纷纷敬礼。
周老爷子直起了身，扶了扶眼镜又摸了摸胡子，正色道：“大清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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